她再抬頭時,額前碎發濕漉漉地貼敷著,哀求道,“公子您放過我爹娘吧,我,我全依公子。”
見張重光一臉愕然,婢女身子前傾,向他緩緩挪動,水中幾瓣花瓣沾在她粉妝玉砌的肌膚上。
張重光驚疑不定,她是狐妖?還是被恫嚇的苦命人?
張重光當即抬手按住婢女肩膀,平視她的美眸,盡量不往水下瞄,“問你幾個問題。”
“你叫什麽名字?”他頓了頓道,“本公子近來頭腦不清醒,你將來龍去脈講清楚,還有,我今年幾歲?”
婢女聞言,呆愣片刻,“婢女名喚水仙。您曾要挾婢子,您從海藏寺歸來後,我若不從,從了您,就將我一家發賣塞外。您今年八歲。”
張重光雖然深知身處荒唐且“美好”的時代,可,才八歲便想著大車?且不說早熟與否,身前婢女至少比他大**歲吧,別是有什麽特殊癖好。
張重光長籲短歎,“你下去吧。”
水仙一怔,見張重光偏頭垂眸,半信半疑地顫抖著起身出浴,裹上衣裳,朝張重光俯身叩拜。
在張重光再三催促下,水仙穿戴整齊後,忙不迭退出臥房。
張重光瞥視地上水漬,若有所思。
翌日,張重光倚靠著內院的梧桐樹,向眼中盡是迷茫的董內侍揮了揮手。心道,此地不宜久留。
他與所謂的重光公子相貌幾乎無差別,唯二差異便是那人眼眸呈褐色,腿毛比張重光要輕許多。但性格品行與自身相差過大,早晚兜不住。
二刻後,當日因張重光一聲刀下留人而苟活的張叁和趙陸,被押解到他身前。
二人全身遍布被拷打的血跡,身子簌簌打顫。
張重光冷聲道,“誰指使你倆埋我的?”他審視著張叁與趙陸的面部表情變化。
張叁、趙陸相繼開口。
“公子,我倆只是小嘍囉,您就把我倆當個屁放了。”
“公子,我倆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大當家的面都沒見過幾次。”
“下去吧!”張重光心下腹誹,倆蟊賊嘴倒挺嚴實。
須臾,張重光眼眸凝望碧空,神思恍惚,喃喃自語,“今年是大涼建興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三四零年,距離滅國還有三十……”
話音未落,一道晴天霹靂驟然劈落,直轟張重光前方、正走在回廊中的張叁。
瓦礫四濺,回廊廊頂被轟擊出碗口大的窟窿。
趙陸驚得目瞪口呆,雙手舉在身前,懸停半空不動。身旁一尺開外的張叁,隻余下一陣青煙與灼燒麻衣的焦糊氣息。
張重光循聲望去,忽覺腦海一陣混沌,歪斜著身子,倒在梧桐樹下。
蘇醒時已是翌日卯時,張重光坐正身子,喚道,“來人!”
聲音雌雄難辨的董內侍推門而入,“小爺,你可醒啦,奴婢擔心得要命。”
張重光待要開口,卻瞟見門外跪伏的趙陸,揚手道,“你下去罷,趙陸近前來。”
趙陸上前扶掖張重光,等董內侍自覺走遠,愁眉苦臉道,“公子,張叁他……”
張重光一指前方梧桐樹,趙陸攙扶他行至樹下。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張重光端坐樹下,信口胡謅,“你倆對我有所隱瞞,理應遭到天誅。”
噗通一聲,趙陸猛然跪在他身前,連連叩首,“我們哥倆的確沒說實話,可我八十歲的老母和幾歲的閨女全在大當家手裡。”
“欸,本公子心善,起來罷。”
謝艾寧願吃啞巴虧,三緘其口,倆賊人亦然,背後指使之人必定身份顯赫。
張重光思忖著昨天的晴空霹靂,一時理不出頭緒。
又思量如今自己去哪皆有甲士護衛,委實難以脫身,便宜老爹張駿前來探望時,總盯著他的眼眸瞧,應是已然起疑。
張重光的便宜老娘乃是西域鄯善王元孟之女,昔日被進獻給張駿。
趙陸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啜泣聲,將張重光拉回現實。
“憋回去,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旋即,張重光吩咐董內侍,將內院年輕貌美的女使全部喚來。
張重光從袖口取出一方絲帕,蒙住眼睛,嘴角噙笑,向女使們撲去,“美人,本公子來啦~”
若不盡快暫且融入角色,他的紕漏會更明顯,處境將愈加危急。
張重光環抱住一名胸脯鼓漲的女使,扯下絲帕一瞧,竟是當天共浴的水仙,歎了口氣,將面帶惶恐的她推開。
瞥見趙陸仍杵在梧桐樹下,張重光向他擺擺手,趙陸才敢轉身離去。
張重光見水仙淚眼汪汪,心中湧現莫名的煩躁,喝令女使們全部退下,獨自倚著梧桐樹。
張重光輕聲嘀咕道,“走又走不了,計將安出啊……張祚那狗雜種屠戮宗親,是三五……”
轟隆隆!
“啊!”
剛剛行至回廊的趙陸慘嚎一聲,便被一道自九重天墜落的霍電倏爾轟殺。
張重光不敢置信地望向回廊內的縷縷白煙,須臾,他手扶梧桐樹,昏厥倒地。
此次,張重光身子更加虛弱,整整昏迷一日。轉醒時,董內侍守在身前。
張重光閉目沈思,心思巧捷萬端,有了。吩咐道,“將水仙喚來,再準備一百兩紋銀給她。”
數日後,宮內流傳一則謠言:張重光乃是謫仙,口銜天憲,有人親眼目睹他隻一言便引雷轟殺兩人。
謠言愈演愈烈,宮內人心惶惶,漸次有傳言稱,國師有意收張重光為徒。
……
大涼姑臧城廓不方,有頭尾兩翅,宮殿觀閣,采綺妝飾。
七城相連,共二十二門,街衢相通。
青龍禦街。
青石板鋪就的石街之上,車水馬龍,高鼻深目的胡商和交領右衽的行商絡繹不絕,各自牽著駱駝匆匆而過,駝鈴聲悠揚不絕。
一輛馬車緩行,犀甲衛率環侍左右,百姓自覺避讓。
坊市街巷角落,蓬頭垢面的衝虛右手緊攥一隻鞋,欣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住地向空中拋起那隻鞋,落地後,鞋尖每每皆指向那輛馬車。
衝虛快步疾行,幾息來到馬車前數十步外,橫展雙臂阻攔。
待衛率上前喝問,衝虛聲若洪鍾,高呼:“我乃靈虛山掌門衝虛,請貴人紆尊相見!”
衛率甲士持握長槊驅逐衝虛,衝虛身形虛晃,避過兵刃,霎時已至馬車外數步。
“飛天遁地想學麽?”
“掌控雷電想學麽?”
“移山填海想學麽?”
衝虛腳踏天罡七星步,身形飄忽不定,堪堪避開衛率長槊攢刺的同時,不忘高強度向馬車內的貴人灌輸妄念。
“話太密了。”
馬車內傳來張重光清冷且低沉的語聲。
張重光挑簾望向道士,只見他眉似長戈,飛入鬢邊,牛鼻子,前額微凸。
隻覺面善,倏地恍然,介不是當日轟斃活屍的衝虛道長麽?
衝虛看到張重光龍眉鳳目,面龐稚嫩卻古井無波,目光如電,不由得喜不自勝,遲疑片刻認出他來,不禁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祖師保佑!不知可是大涼世子。”
張重光輕輕揮手,衛率們停止逮拿衝虛的無用功,侍立周圍。
“不是。”
“那為何有四衛率甲士護衛?”
“訛我兄長的。”
張重光無法確定護衛中是否有便宜老爹張駿安插的盯梢耳目。
張重光要為張重華當面展示一語觸天雷的大神通,訛詐來一隊隸屬世子的衛率甲士。
“嘶~”衝虛狐疑地看向輕描淡寫說出訛詐他人事跡的“坦蕩”孩童,問道,“不知貴人如何稱呼。”
“張重光。”
張重光抬眸凝望衝虛,心道,若被國師收為徒弟,仍身在姑臧,免不得常與張駿等人見面,盡快離開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況且衝虛仙風道骨,當日又施展大神通。
心念至此,他軒眉笑道,“拯救三界能教麽?”
“當然。”
“敢問仙門何處?”
“雍州秦嶺靈虛山。”
張重光撂下車簾,輕聲問道,“為了收我為徒,九死而不悔麽?”
衝虛一頭霧水,卻仍回道:“然也!”
張重光低聲細語,“大涼國祚還有三十……”
衝虛突覺氣海內真氣翻湧激蕩,不等他調息,脖頸上所佩戴的鯉魚狀玉佩,已經龜裂開。
世人盛傳已步入人仙天權境的衝虛心悸不已,候補弟子隔著車簾作了什麽,竟然觸發本門法器的庇佑。
張重光挑開車簾,凝視著安然無虞、神情迷茫的衝虛,沉聲道:“你有資格收我為徒。”隨後便暈倒在車輦內。
……
三日後,衝虛隨張重光覲見張駿,半道邂逅國師。 國師見到衝虛,立時恭敬行禮,口稱師叔。
一番周折後,逃離姑臧城的張重光才聽衝虛娓娓道來。
“當今天下除卻海外三仙山——蓬萊、方丈、瀛洲,有七大正道宗門,世人譽之為三山四地。
三清山專注法訣、請神及符籙之術。
我靈虛山傳習符籙,且對刀氣劍意的修煉頗為重視。
玉虛山內門均為女冠,其法陣玄奧無比,但功法只求速成。”
衝虛說到此處,哀歎一聲。
“此乃三山。
錢塘宗馭江河波濤,能平地掀起千層浪。
荒原篤信長生天、擅長衍獸。
瀟湘操縱飛棺、善使蠱術。
不鹹山可改變小范圍時令、借法妖靈。
世人合稱四福地。”
衝虛依循開山祖師定下的成規,以鞋為引(扔鞋辨明候補弟子方向),自雍州扶風郡一路向西。
歷經千難萬險,沿途撇鞋尋徒抵達涼州。
張重光知道這些後,心裡就犯起了嘀咕,越想越覺得這宗門不靠譜。
甚麽靈虛山,乾脆叫“撇鞋神教”算了。
張重光跟隨衝虛道長回到靈虛山,踏入山門,向歷代祖師靈位叩首。
然而,張重光所磕靈位,竟紛紛裂開,似是承受不住他的虔誠。
三拜九叩之後,滿牆的靈位盡數爆裂,大殿內一片狼藉。
當然,也有例外,唯開山祖師靈位巋然不動,屹立不倒。
【注】:人仙由高到低分為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