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走一步,衣衫便會被倒刺撕扯下片縷,靈魂同樣被抽離一分。
他似是不知疲倦的飛蛾,向迷霧盡頭的星火追逐。
濃霧盡頭,她的倩影孤寂孑立,清冷脫俗。
張重光又行走出十余步,他的手即將觸碰到倩影時,倩影卻如同孤峰墜落的瓷瓶,又似數百丈高差湍流而下的瀑布,片片碎裂,滴滴飛花。
周遭景象變幻,張重光置身高門庭院內,亭台樓閣,水榭花都。
他在回廊中疾奔,縱身躍過廊欄,足尖輕點,三兩步翻過丈許高牆。
庭院外,身著鵝黃色錦袍的倩影踉蹌幾步,與他並行,向同一個方向追擊。
她的面容似是被層水銀質地的面幕遮掩,只露出嬌豔欲滴的紅唇,嘴角殘留絲絲血痕。
他兀自吃痛,發覺左臂被咬出鋸齒般的牙印,點狀弧形排開,兩端閉合,血液緩慢滲出。
抬頭望月,月華如水,如霜,如夢。
張重光神識混沌幾息,待清醒之際,驚覺身子無法動彈。
斑駁的陽光順著破廟穹頂的裂縫透過,映照在他面龐上。
他躺在塗滿紅漆、四角釘有鏽跡斑斑青銅釘的棺材板上,隻一雙瑞鳳眼堪堪可以轉動。
倩影身影虛晃,進入他的視線,臉上仍是虛浮著面幕,嘴角微微上揚,笑靨如花。
她呢喃細語,聲音嬌媚清脆。
張重光盡力辨聽,只聽得“相識一場,你雖然輕佻浪蕩,畢竟無意間的善舉曾助我一臂之力,我這人有恩必報,有仇加倍奉還。”
“等我將你醫治痊愈,再將你丟入弱水,任你自生自滅,如何?”
張重光恍惚間看到她說話時,眼尾上翹,目光灼灼凝望著他。
“師兄!師兄!”
張重光耳畔傳來甜美軟糯的語聲,半睜惺忪的睡眼,呢喃道:“你不會又從窗欞翻進來的吧?”
薛煴煴一臉關切地注視著他。
張重光緩緩睜眼,一張俏臉映入眼簾。
他拂去額前細密的汗珠,薛煴煴見狀道:“又做那勞什子噩夢啦?”
“沒有,正行合巹禮被你擾了,怎麽補償我?”
“沒正行!”
薛煴煴翻找出繡有鳳求凰的帕子,要為他擦汗,張重光下意識躲閃,“我自己來吧。”
這個夢他反覆做了四年,一度認為應是某種預示,但始終無法參透窺探半分。
張重光起身輕輕推開房門,深吸幾口山中清新的空氣,登覺神清氣爽。
極目遠眺,仙山聳立,直插雲霄,恍若通天之徑,隔絕塵世。
煌煌晨曦,灑在靈虛山上,璀璨奪目。
雲霧繚繞其間,或濃如帷幔,或輕如鴻羽,為靈虛山平添幾分神秘且飄渺的韻致。
一對仙鶴翩躚起舞,鳴叫聲清脆悅耳。
薛煴煴站在身後沉默半晌,懵懂地嘀咕:“小時候睡一張榻,你總把腿擔在我身上,如今卻……”言罷,她玉頰生暈。
張重光搶步近前,捂住她的櫻桃小嘴,低聲道:“小祖宗,小點聲。”
看到煴煴乖巧地點點頭,張重光放開手,“大清早的,尋我何事啊?”
“重光,煴煴。”
師兄妹二人忽聽得背後傳來衝虛威嚴的聲音,對望一眼,轉身笑眯眯地打招呼:“師父、師伯。”
“今日辰時,該你稟告祖師,授籙請賜道號了。”說罷,衝虛喟然一歎。
張重光以手撫額,“師傅,甭費勁了,沒道號也挺好。”
“沒有道號,你只能施展基礎的符咒,我靈虛山符籙之道,豈不斷了傳承?再者,你日後怎能……”
“老頭,別指望我繼承靈虛山掌門之位,我們這一代只有我和師妹倆人,休與我提光大山門……”
“孽障!”衝虛揮動拂塵,怒意騰騰。
“要怪就怪祖師去,哪有招收弟子靠扔鞋這般兒戲的?”張重光一邊說,一邊往薛煴煴身後躲避。
“師伯,別打了。”
“好師妹,平時沒白疼你。”
靈虛山鍾磬聲沉,衝玄撞鍾,衝盈擊磬。
正殿內,衝虛道長輕揮拂塵,神情肅然,吟道:“香氣沉沉起煙煙,雲頭走馬請聖賢。”
為開山祖師斟酒後,衝虛朗聲高呼,“今日詔令張重光授籙,請祖師賜道號。”
張重光身披陰陽八卦七星帶,虔敬地向開山祖師行大禮,沉聲道,“請祖師顯神通!”
授籙科儀事從簡約,許是開山祖師持守質樸無華吧。
這是張重光第九十九次授籙。
他跪在蒲團上,不出所料,水盂中以朱砂墨汁寫有道號的黃標紙,又雙叒無火自燃,化為灰燼。
張重光立時要起身, 念及師傅為了自己的道號,幾乎要效仿倉頡造字,終是又耐住性子,等了一晌。
“噫……百思不得其解。”衝虛道長輕撚長髯,沉吟良久,轉頭看向扶膝站定的張重光,“就在這幾個月,不會錯。”
半晌,衝虛緩緩道:“明天煴煴下山歷練。”
張重光湊近幾步,壓低聲音:
“老頭,我的命格你也了解,而且玉虛山那廂……煴煴現如今又一門心思撲在我身上,不如讓她獨自下山吧。”
衝虛言近旨遠笑道:“巧了,偏偏……”
“那也是萬般波折,又何必呢。”張重光話鋒一轉,“她道法尚未恢復,我這當師兄的也不放心,師傅,你看……”
翌日。
“紫金釵頭鳳,佩戴此物百邪不敢近身。”衝玄說話時,圓臉上肥肉隨之顫動。
衝盈一邊摳著右腳腳皮,一邊將一枚鯽魚狀玉佩,從左腳靴子中取出,遞與薛煴煴。
“收好,和田玉籽料的玉佩,刻有道家典籍,在祖師神龕下加持九百九十九日。”
薛煴煴稍顯遲疑,捏著鼻子,拎起玉佩。
張重光嘴角噙笑,“不臭,就是有點酸。”說罷,他頭頂便多出三師叔扔來的素色羅襪。
“這是你倆的盤纏,省著點花。重光平時大手大腳慣了,你可管好咯。”衝虛道長囑咐道。
“重光,切不可對普通人施展道法,可記住了?”
“老頭,你怎愈發絮叨,損耗修為,知道啦。”
張重光與薛煴煴走出靈虛山山門,再度下山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