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公主,在謝春秋的陪同下,啟程奔赴京師-位於鹿州中部的鹿都,奉詔回去看望皇兄。
危波將軍司馬安仁也因為軍務,趕返黎州駐地。
易君鸞正式答應顧易聯姻。東麟侯喜上眉梢。兩家商議,將為顧家長孫,顧宗仁,和易君鸞的侄女,易太安成婚。
顧宗仁是太學學子,在百裡巷讀書將近三年。婚期便定在明年立秋,待他參加殿試之後。
易君鸞一行人在赤湖又盤桓兩日,便也打道回府。東麟侯依依不捨,但春假已過,官員歸職,也不好留人。
賓客散盡,赤湖的喧鬧消失,但大廈金輝依舊,宣示著顧家的不世奢華……
*
話說謝春秋回京,乘船走鹿水。西行離開‘十裡百渠,千橋萬島’的古州,經一處名喚‘荷城’的邊鎮,轉北進入鹿州。
鹿水,因是漕運商道,歲初擁擠不堪。謝春秋便在荷城,改走陸路。
這日,走到距鹿都只剩三日路程的若鴻鎮。到了此地,便屬京畿地界,除了當地府兵,還有紫策軍的鎮守。餘下的路程,皆是寬道奔馳。眾人鬆了口氣,按照約定,下榻在親錫侯,潘家的別墅。
親錫侯潘家,乃九原舊族之一。同為九原舊族的,還有沈,林,陸家。
九原舊族,皆侯爵之家。乃紫孝國中,十分特殊的一群貴族。他們與皇室樂氏一宗,同出慶州,本也姓‘樂’。後來改姓,封號皆加一‘親’字,顯示與皇室的親密。
兩百年來,潘,沈,林,陸家的子孫位列權貴,獨享榮寵。直至三十餘年前,陸家家主,親靖國公,因‘紫扇詔’,勾結西境外敵,企圖謀反。事敗,陸家一門被滅。自此,瑞武皇帝刻意削減九原舊族,重用九原氏外的臣子。
九原舊族,雖然聲望大減,但勢力盤根錯節,尤其在軍政,在九州仍舉足輕重。
親錫侯,潘氏的別墅在若鴻鎮的郊外。高門大廈,紅牆烏瓦。背靠山林,俯瞰平原。
謝春秋麾下一位從慶州老家跟來的手下見狀,不禁讚道:‘這宅子真氣派!欸,看著有點像咱們的九逸山莊!’
‘潘家也是出自慶州,房子自然有慶州特色。’另一手下答道。
‘原來如此,潘家是咱老鄉啊!’
‘胡說什麼啊,還想跟九原舊族攀親戚啊!!’
‘哈哈.....’
眾人閒聊著,在若鴻鎮縣令的帶領下,進入潘家領地。
安頓子夜公主,安排守夜輪班,謝春秋才讓眾人休息。
用過晚飯,謝春秋策馬圍著別墅,巡視一周,又查看方圓五裡的山林平原。
今夜不見星月,伸手不見五指。
確認周遭無異樣,謝春秋與三位手下在莊前的平原休息片刻,正準備催馬回莊。就在此時,一陣勁風不知從何而來,在頭頂呼呼吹過!三人腰間燈籠,被吹得啦啦晃動,幾乎熄滅!胯下馬匹受驚嘶叫!還好他們皆馬上健兒,很快便穩住坐騎。
抬頭一看。‘烏鴉!’謝春秋大喊。那陣怪風,是一群烏鴉,幾乎擦著他們的頭皮飛過!
手下未反應過來,謝春秋已連連揚鞭,驅向鴉群!臨走之際,對手下叫道:‘回莊,護公主!’
話音剛落,已奔出百步,融入黑夜,去向難辨!
只見鴉群如一片烏雲,漂浮不定,倏爾隱入潘家別墅所在的山林。
謝春秋大驚!鳥歸林中,要找到,不啻大海撈針!
果然,一入山林,便不見那群鳥的蹤跡。他在山頭轉了數圈,仍毫無頭緒,最後隻好打道回府。回到別墅,聽到莊內並沒出事。心中仍是驚疑,依稀浮起一個奇怪想法:這群烏鴉,先是在羅明城的鶴亭島,如今又出現此地,陰魂不散,不幹別的,只是在跟著我嗎?
與此同時,公主房內,紅燭銅鏡前,子夜長髮如瀑。可能是車馬勞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名喚‘阿曼’的小侍女,靜靜地站在她身後,梳著頭髮。
‘就要見到皇兄了。’子夜忽然一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講,我不要再嫁!’
原來皇帝宣妹妹回鹿都,除了記掛親人,還另有目的。妹妹年輕,為顧氏守一輩子的寡,實在可憐,於是準備為她另覓佳婿。
‘唉.....怎麼才能讓皇兄知道,貞郎其實一直沒走!他一直在陪著我呢?’子夜顰眉,自言自語。
阿曼聞言,手中的梳子頓了頓。
‘阿曼,你說,世人要如何才相信,肉體死了,精魂還在?只要心念至誠,就可以看到它們。人魂共處,也是一般快活的!’
阿曼的手一落。梳子滑過青絲,再被拿起,只見上面纏滿落髮,黑黑一團!阿曼目露哀戚,將落髮從梳中清理出來,再梳時,用力明顯輕了。
‘傳聞皇兄有意撮合我,和親錫侯的世子,潘容燁。潘容燁是個鰥夫,原配過世一年。哼,才一年就想別的女子!此人移情別戀如此之快,狼心狗肺!你說,皇兄怎可將我許配給這樣的人?唉,我該如何是好?’
阿曼依舊一言不發,只在心中默念了數聲‘潘容燁’這個名字。
*
謝春秋一宿沒睡。
次日清早,眾人開拔,離開潘家別墅。三日後,到達京鹿都。一路上,烏鴉沒再出現。
鹿都,紫孝國都,位於九州之中的鹿州。
城牆乃堅固的雲石堆砌而成,厚達十丈。高聳入雲,牆上每五百尺便一碉樓,氣象森嚴,固若金湯。它建在遼闊的鹿州平原,鹿水由西往東貫穿而過,宛如平地而起的巨人。
城中街道寬闊,建築雄偉,殷實人家,比比皆是。以白鹿橋為界,分成內外兩城。內城,名‘貴安城’,皇宮紫華庭,以及貴族高官的官邸所在。外城,分東,西,南,北,中五市,乃府尹衙門,以及庶民居住地。
謝春秋領著子夜公主的鑾駕,穿過外城,經白鹿橋,進入貴安城。
將公主送回昔日的天驕府,皇帝交代的任務圓滿完成。謝春秋準備回‘菟園’。
菟園,乃謝春秋在鹿都的官邸。園子在豪宅林立的貴安城不算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其中的芍藥尤為出名。
宅子的舊主是個鍾愛花草的雅士,小小的菟園種了三千株芍藥。
與包括皇室在內的北方慶州貴族一樣,謝春秋偏愛此花。
謝家在慶州的老宅,名為九逸山莊,也種滿此花。九逸鏢局也以芍藥為旗。
看到芍藥,便有一種回到老家的感覺。謝春秋如此想,與他同住在菟園的慶州家臣也是如此想的。他們跟隨了謝春秋許多年,忠心耿耿。其中在謝春秋身邊最久的,莫過於管家盧義坤。
盧義坤知道主公今日回鹿都,早早便備好車,在天驕府的巷子等候。
‘主公辛苦了。’盧義坤看到謝春秋,上前行禮:‘上車歇歇吧。’
謝春秋微微點頭,把自己的馬匹讓隨從牽去,上了盧義坤的馬車。
盧義坤一邊駕車,一邊對閉目養神的謝春秋道:‘主公,夫人來了。’
謝春秋睜開眼睛:‘何時?’
‘前天就到了。這兩日都是景府的夫人陪著。’
景府夫人,指的謝春秋的堂兄,謝景(字春萍)的妻子。謝春萍,與謝春秋一樣,同年入太學,殿試後也成為神鹿衛,如今也升至紫翎侍衛,官拜四品。上任後,謝春萍便把妻兒從慶州搬來鹿都。謝春秋的妻兒,卻一直留在祖宅九逸山莊。
‘瑄兒呢?’
‘聽說為了能多些日子跟著史先生學習,準備太學的入學試,世子下月才與史先生一起進京。’
謝春秋嗯了一聲,再次閉眼。
回到菟園,謝春秋徑直回到後院的寢室。
房中,一個婀娜女子,正靜靜做著女工。午後的陽光照在她的秀發上,將她那美好的五官掩埋在淡淡陰暗中。
謝茵,字春雯,年近四十,但肌膚細膩,貌若少女。她是謝家前任家主-貞德侯謝柔,唯一的兒女,繼承爵位,被稱為‘貞德夫人’。十八歲嫁於謝春秋。
謝春秋本不姓謝,但從小在謝家長大,入贅為婿。
女尊男卑的結合,因謝春雯性子溫純,家中大小事務皆依賴丈夫,所以並不明顯。加上,謝春秋雖出身卑微,但管家有方。自從當上家主,九逸山莊的鏢局,馬場生意皆風生水起。子弟更是仕途亨通。大當家的身份,無人敢質疑。
‘茵兒!’謝春秋走到妻子身旁,摸了摸她的鬢邊,柔聲道。
謝春雯看到高大的身影,安心一笑:‘寅哥!’她站起身來,熟練地侍候謝春秋換衣。
‘你怎麼來了?’
‘瑄兒從方州回來,說起在鹿都見你時,你肩膀的舊患正在復發。母親擔心,特地叫我拿了些史先生的藥來。’
‘藥讓人送來便可,何須奔波。’
‘史先生說,你的傷,不但用藥,還需配合穴道按摩。他把按摩的手法教與我。’謝春雯心疼道:‘你坐下,我幫你上藥。’
二十幾年前,謝春秋與前來九逸山莊偷馬的賊人搏鬥。背上受了深至見骨的刀傷。背上的刀傷雖已痊癒,但每每勞累過度,筋骨必疼痛不已。多年以來,一直如此。
謝春秋明白妻子心意,脫去上衣,坐在床邊。
謝春雯小心翼翼地將一種褐色藥膏塗在丈夫的肩背上,接著輕輕地按著背上的穴道:‘對了,你來信說,不易宮有意把一位女兒許配給我們的瑄兒。這女娃是誰,你可知道?’
‘君鸞的侄女,易瑤,易無憂。年紀與瑄兒相仿。’
‘哦,是她?’
‘你認識?’謝春秋意外道。
‘倒也不是。只是聽瑄兒說過。他在雪峰相識了兩位好友,是一對孿生兄妹。哥哥易嵐,妹妹易瑤。瑄兒還說,易瑤是瓊山祭的神女之一,才貌武藝不凡!嗯,瑄兒似乎和這女娃挺有緣分的!’謝春雯抿嘴一笑。
兒子還是什麼事都跟他阿母說。謝春秋按捺心底的一抹酸意,暗道:‘有緣便好。’
‘這確是喜事一樁!唉,不過侄女都要嫁人了,君鸞她怎麼還是孤身一人?寅哥,我總有感覺,君鸞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某個人啊?’謝春雯憑著女子直覺,閒聊道。
謝春秋眸底的光微微一亂。不知是妻子的指尖用力過度,還是另有原因,輕輕呻吟一聲:‘不知道,也許吧......’
‘能讓雪山神女等半輩子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啊......’謝春雯又忍不住道。
*
謝春秋這次的舊患復發,似乎比以往嚴重。紫華庭已兩天沒有他的身影了。
紫華庭,在貴安城的正中,皇帝居所,明堂論政,六部辦公之地,是九州的朝堂禁中。
一向不輕易離開紫華庭的謝春秋因病告假。消息在紫華庭引起小小的騷動。皇帝知道特令他修養兩月。還往菟園送去,從都中的禦神山採來的神藥,歷來隻供給皇家享用的‘鹿角靈芝’。
神鹿衛,暫由謝春秋的堂兄,謝春萍代管。
休假第一日,謝春秋將堂兄叫到菟園,囑咐道:‘神鹿衛諸事拜託堂兄。如需人手,不妨前來告知。小弟在菟園,隨時待命!’
謝春萍心中暗笑一聲,敷衍地道:‘寅弟就放心休息吧!’他一向看不慣謝春秋身為外人,卻手握謝家大權。覺得自己與謝春秋難分高下。兩人一同入學,一同成為紫翎侍衛。謝春秋不久便成神鹿衛之首,禁軍三武司的三大巨頭之一,自己卻一直屈居下位。
這次謝春秋告假,謝春萍覺得自己的出頭之日終於到來。若皇帝看到自己的才能,取代謝春秋這個贅子,指日可待!
見堂兄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謝春秋心中湧起一股煩厭。這時,旁邊傳來妻子輕輕的嘆氣聲:‘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謝春秋側頭,見妻子正在擦自己的佩劍。它是一把跟隨謝春秋大半生,名喚‘白虹’的寶劍。妻子的那聲嘆息,不知是在說劍,還是自己。
白虹在被細心擦拭下,光如冽霜,殺氣浸盛!謝春秋的心劇烈一跳,從古州羅明城一直跟隨自己回來的那股不安,再次被喚醒!瞬間感到,樹欲靜而風不止......
*
鹿池,是鹿都西市的一處湖泊。
水面如鏡,風景如畫,四周名勝無數。
北靠禦神山,傳說神鹿當年出現的地方。東臨梧桐園,鹿都第一歌舞教坊。南倚三千寺,佛門最高寺廟。西連幽林,貴族們的避暑之舍。親錫侯潘家的柿子園,就在林中。
光禿禿的柿子樹上,原本只是孤零零的一隻。
第二日,又來了一雙,變成三隻。
第三日,變成五隻。
第四日,柿子樹上已經站滿,十指數不過來。
第五日,別說這一棵柿子樹,整個園子都是烏鴉!
烏鴉們並不吵鬧,但數量眾多,黑壓壓的一片,把整個園子佔據。
潘家不斷派人,趕走烏鴉。可烏鴉飛走,翌日還會回來。奇怪的是,烏鴉隻聚集在潘家的園中,並不打擾附近的人家。潘家家人開始射殺!可這群烏鴉非同一般,看到弓箭居然不怕,巧妙地躲避後,仍飛回原處!
潘家知道禁軍神鹿衛有不少神射手,於是前往求助,希望他們能派人射死烏鴉。
暫代首領謝春萍知道後,不屑道:‘幾隻畜生,也要動用禁軍?!神鹿衛是聖上的人,不是九原舊族的!這些親侯們,以為仍能像他們老子當年那樣,頤指氣使!不知好歹!哼,讓他們去良女坡,找那些閒得整日擊鞠賭錢的紫策軍!裡面也有不少九原子弟,肯定能叫得動。也好讓他們練練射技!’於是,他以事發地不在貴安城, 不是他們的轄區為由,拒絕了潘家。
謝春萍的做法合情合法。只是,他那些直白的言語,傳到了潘家家主的耳中。
年邁的親錫侯,潘熾,字伯炎,恨恨地呸道:‘謝家算什麼東西,不就是一馬販子!這幾年,靠著謝春秋在皇帝跟前做事,受了幾日的皇恩,就目中無人,敢不把九原舊族放在眼裡?!’
家臣見主公動怒,連連勸說,像謝家這樣的後來者,怎能與皇家同根的九原貴族相比。
‘當年要不是親靖國公,為‘紫扇詔’謀反,皇帝也不會疏遠我們這些九原舊人!什麼四大世家?也就是方州的易氏,梁州的南宮氏在窮鄉僻壤有些根底,那古州顧氏,還有這天殺的謝氏,哪個不是不入流的賤商!唉,陸公真是英雄一世,糊塗一時啊!’親錫侯越說越氣。
‘主公千萬別氣壞身子,讓小人得逞。’家臣勸道:‘皇帝如今不是有意把子夜公主嫁給世子?這表明,皇帝心中並沒有忘記本家人!’
‘哼,要不是這個孽子,死了正妻,就一直在胡作非為,需要有人來管管。那個子夜公主,做了顧氏那麼多年的媳婦,就算金枝玉葉,我還不願意成全此事呢!’親錫侯仍未氣消,忿忿道:‘對了,那小子呢?這幾天怎麼沒有見到他?’
‘世子最近住在柿子園。額,想必在修養身心吧!'家臣心虛道。
‘胡扯!那小子如果在那裡,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整日去隔壁的梧桐園鬼混!’知子莫若父。親錫侯厲色道:‘去,叫他立即滾回來!’
‘是!’家臣領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