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收藏世間佛學寶典,聚集天下高僧達人。不少紫孝貴族,包括當今的皇后林氏,皆篤信佛教。主持八荒和尚,深受林皇后信任。三千寺因此地位特殊,恩眷昌隆。
神秀,來自西府,是夜州寶鼎寺,推薦來此鑽研佛經的和尚。
他繈褓之中便在寺院。從小聰敏過人,覺悟不凡。雖只有十六歲,已開壇講經,被稱‘智者神童’。
這天夜裡,神秀在禪房打坐。不知為何,無明妄念叢生,心靜不下。
想起老家寶鼎寺的住持曾說,妄念紛飛之際,正是做工時節。旋收旋散,旋散旋收,久久純熟,妄念不起!(5)
他於是走出禪房,來到一處作坊。
寺廟怎會有匠人的作坊?
原來,三千寺內種滿各種桂樹。花開四季,與書爭香。和尚們每年都會用寺中採擷的桂花,製作香茶,藥膏,或面脂。販賣給香客,賺取香油錢。
當下正值白桂開花。神秀想熏製花茶,藉此平靜心神。
作坊幽暗,四下無人。神秀沒有急著點燈,而是拿起竹竿和竹籃,走到坊外的桂花林。
看著樹上一串串小花,純白可人,神秀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白桂雖沒金桂那般香氣濃鬱,但淡香素雅,自有一番可愛。神秀竟有點捨不將其摘取。正當他欣賞白桂之時,忽聞嘩啦一聲。
是水聲!
桂林緊接鹿池,兩者之間並無圍牆籬笆。神秀聞聲,不覺走向不遠處的湖岸。
今晚月光黯淡,卻仍依稀可見,岸邊有一黑影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神秀好奇心被激起,過去一看。竟是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身材瘦小,頭髮凌亂,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味。
是血的氣味!
神秀心下一驚,睃眼一瞧。黑衣人左臂的衣服上有一破洞,紅色液體汩汩而流!
神秀不作多想,扔下花籃,將人扶起。瞧見對方容顏時,不由一怵。亂髮之下,黑衣人臉上是一副惡鬼面具!
對方不願用真面示人,肯定有自己的原因。救人心急的神秀沒有拿開面具,背起黑衣人,徑直往禪房走。
黑衣人竟十分輕盈。幾絲濕潤的頭髮粘在神秀頸後,血腥味中,透著一絲若隱若現的胭脂。
是一個女子?
從小在寺廟長大的神秀,從未與女子親密接觸。但他心性純良,一心想著佛家救難,並無感受到男女之別。他將黑衣人背回禪室。因為禪室孤立在三千寺某個角落,又是深夜,一路並未遇到其他人。甫入房間,神秀便開始為黑衣人清理傷口。
傷口是一道寸餘深的劍傷。神秀不由猜想,女子到底經歷了何種磨難?
一邊猜想,一邊清理傷口,上藥,包紮。處理好時,天已泛白。
女子沈睡榻上。他則在一旁看佛書,不久便覺眼困。
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的人醒轉,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安靜整潔的房間裡。床邊有一碗清水。此時方覺口乾舌燥,端起水,一古腦喝下去。喝完水,驚覺房中另有一人。
少年和尚伏幾假寐,五官俊挺,剛柔恰好。一襲白衣,佛珠環頸,晨光中,如一朵聖潔白蓮。
一股自慚形穢湧上黑衣人的心頭。她摸了摸了臉,發現面具仍在,心中既慶幸又感動。
她端詳少年和尚,靜坐片刻,然後輕輕下床,正要推開門,瞥見不遠處的書桌上,有一封書信,上面寫道‘再拜神秀智者足下’雲雲。
‘神秀.....’女子默默記住少年的名字,悄無聲息地走出禪房。
清晨的空氣中飄蕩淡淡桂香。女子精神一振,若非身上的傷口疼痛不已,似乎要忘記昨夜的九死一生。她回頭看了看禪房,眼中竟有一絲不捨。下一刻,如晨露遇到朝陽般,倏忽不見……
*
得到皇帝的允許,謝春秋帶領神鹿衛和府尹的府兵,在鹿池附近搜捕玄鴉。
他們行動快速。因為玄鴉身上的螢石粉遇水即溶,隻留少許氣味,且不持久。在氣味完全散去前,必須用獒犬,找到玄鴉的蹤跡!
獒犬在鹿池周圍搜尋了一日一夜,毫無線索。如今只剩池南的三千寺。
住持八荒和尚深得林皇后的寵信。要搜他的地方,不得不謹慎。
八荒和尚,五十左右,闊嘴,膽鼻,豹眼,若非一身的袈裟法杖,與其說是得道高僧,倒更像一位武將。
謝春秋說明來意。八荒和尚通情達理,笑道:‘緝拿兇犯,三千寺自當全力配合。謝將軍,請隨便搜查,不必顧慮!’
‘只需放犬,去貴寺與鹿池連接的地方便可,不必全寺搜查。’謝春秋解釋。
‘哦,那就是那片白桂林子了。’八荒和尚當下吩咐:‘成相,你帶路。順便告知在那參禪的神秀,莫讓他驚慌。’
‘是,主持。’成相和尚領命。
成相和尚帶著謝春秋等神鹿衛,還有一隻長相兇惡的獒犬,來到種滿白桂的院子。
院內的作坊此刻紅光熾烈,青煙繚繞。和尚們正在燒水,製作桂花藥膏。獒犬在作坊裡裡外外嗅了一遍,沒有異樣,又慢慢走入四周的桂林。
時值中午,桂花吐芳,園中香氣比以往濃密。敖犬連連打了幾個噴嚏,忽然似乎聞到什麼,吼了一聲,向前衝去!
謝春秋等人一喜,跟了上去。只見不遠處正站著一人,舉著竹竿,正敲落桂花。
巨大狼狗突然從樹影中出現,齜牙咧嘴地撲來!那人不由並指運功,舉手正要拍向犬頭。
‘啊,那不是神秀師叔?!’成相和尚千鈞一髮時喊了一句。
謝春秋迅速抓緊手中的繩索,拉住獒犬!
敖犬脖子被勒,停在神秀一步之遙,卻仍對其狂吠不止!
神秀毫無痕跡地卸掉掌氣,看向獒犬身後,那道足以遮擋日光的高大身影。
謝春秋似乎感受到什麼,微微一怔,抬眸迎上神秀的眼神。只見桂花樹下,少年僧人,白袍飄飄,氣質脫俗。
眾人剛好趕到。成相和尚喘著氣道:‘這是我的師叔,神秀和尚。謝將軍,那狗不會傷他吧?’
熟悉的名字。謝春秋眉角一挑:‘智者神童?不知智者為何會有刺客身上的螢石粉?’
‘什麼?’成相失聲道。
謝春秋簡略地將前晚對岸出現玄鴉的事情道來。
知曉親錫侯的世子潘榮燁被刺,神秀猛然想到自己救起的女子,極可能便是犯人!平靜的眼神蕩起一絲波瀾。‘謝將軍,昨晚.....’他钜細無遺地道出救人之事。‘我醒來時,女施主已走。我沒有摘下她的面具,也沒她交談。只知道女施主.....正值妙齡!’
謝春秋聽完神秀的描述,面無表情,心中卻連連吃驚。
玄鴉是年輕女子!受了自己的絕招,第二天便可下床?!
謝春秋等人去神秀的禪房,搜了半日,除了螢石粉的氣味,沒有找到黑衣人的其它痕跡。
謝春秋望向不遠處正與師弟談話的神秀,盯了半餉。‘叨擾了!’他朝兩人拱了拱手,轉頭與手下離開三千寺,直奔附近的府尹牢房。
潘容燁死的當晚,存活下來的,除了梧桐園的歌姬左丘娘子,便是可疑的老石。因為較近,謝春秋昨晚將他們關在府尹牢獄,而非自己的衙門,遠在貴安城的三武司。
來到牢房,才被告知,男犯牢房昨夜失火,有人被燒死。
看著老石面目全非的屍體,謝春秋冷道:‘火因?’
焦肉散發令人不安的味道,獄卒捏著鼻子道:‘還沒有找到!’
謝春秋又問:‘昨晚值班的人?’
‘額,是丁正。’
‘傳!’
‘呃,謝將軍,這不好辦......’
‘怎麼了?’
‘那丁正因為失職,鬧出人命,為了不連累旁人,今早跳江,屍首還沒找到!’
‘什麼?!’謝春秋盯著獄卒,一臉驚疑。
*
想起兒子的碎屍,親錫侯潘伯炎,日不能安,夜不能眠!
早已花白的頭髮更白了,整日臉色發青,雙眼佈滿血絲,彷彿著了魔。
聽到玄鴉漏網,他終於發狂!
‘神鹿衛怎麼做事的!找了那麼久,連一個江湖宵小都捉不到!’
一位年邁的家臣皺著眉頭道:‘主公,此事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你想說什麼?!’潘伯炎吼道。
‘世子養的那隻狸貓一直不見。今天才回來,可是……’
‘可是什麼?’潘伯炎不知家臣為何此時提起一隻畜生,愈發氣結。
‘主公你看。’家臣從身後把拿出一個籠子。打開籠門,一身材臃腫的白貓緩緩走出籠子。‘這貓身的皮毛被人剃了,寫了幾個字!’
潘伯炎低頭細看,慢慢看到貓身上那詭異的四字。
穆天野使!
他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指著貓,哆嗦道:‘把,把畜生燒成灰燼!’
家臣知道大事不妙,一邊連聲應諾,一邊將貓捉回籠子,徑直向門口走去。
‘等等!它回來後,有多少人看見過?’潘伯炎又道。
‘今早打掃的下人在世子房發現的。那人不識字,知道我找貓,就把它帶來給我。’
‘哦.....以防萬一,把他也‘打發’了!’
‘這......是!’
白貓似乎感受厄運即將降臨,亮出利爪,不斷掙扎,慘烈嘶叫。
聽著貓叫漸漸遠去,潘伯炎心中悔恨交加!暗道若非禁不住誘惑,招惹邪教,今日何來喪子之禍!不行,此事,必須將謝家拉入渾水,真相才不會浮現!
*
坊間漸漸傳言,潘世子的死乃謝家所致!
皇帝被驚動,下旨命謝春秋,謝春萍接受吏部禦史臺的傳訊。
得知此事,菟園家臣立即相聚,商量對策。
‘潘容燁在鹿池被殺的。那是府尹的轄地,不怪府尹失責,卻說是主公的錯?!’錢俊忿忿道。
‘主公明明在告假當中,此次出手,不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何來失職之說!皇帝真是糊塗!’李善人氣道。
‘聽說這次皇帝並沒有怪罪主公,只是潘家咬著不放。親錫侯堅持,如果主公那晚在懷疑玄鴉出現時,知會府尹,讓府尹出兵,玄鴉便不會逃脫!’盧義坤道。
‘等府尹的人來,連玄鴉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殺死世子的,明明是玄鴉,親錫侯怎能是非不分,遷怒他人呢?’另一家臣道。
‘主公在與玄鴉打鬥,不慎把世子的屍身毀壞,這是一。另外,之前潘家向神鹿衛借弓箭手,萍爺說了些不客氣的話,那些話又正好傳到親錫侯耳中,這是二。加上親錫侯他們那些九原舊族一向不待見四大世家,尤其我們。潘侯爺心中積恨,趁機報復呢!’盧坤義琢磨道:‘事已至此,當下之要,是如何讓主公和萍爺全身而退。對了,此次是哪位禦史主持?’
‘慶州閬通鎮的韓恩與。’一名家臣道:‘好像是顧家保薦的。’
‘閬通鎮?這不是逢英你的老家?’錢俊對方才的家臣道:‘你與這位韓禦史可有交情?’
‘我不認識韓禦史,不過我的一位同鄉認識。’被稱‘逢英’的男子道。
‘哦?可否請那位同鄉為謝家到韓禦史家走走?’盧義坤問道。
‘盧先生放心,我正有此意!’
眾人商議一番,決定先遣熟人去打點禦史,再作打算。
眾人散後,盧義坤回到房間。甫進房,便瞥到停駐窗邊的白鴿。他臉色微變,疾步走去,把手伸向白鴿……
*
靈堂幡影重重,白煙裊裊。
男子特意在腰間綰了麻繩,對著潘容燁的靈柩,跪拜,神情肅穆。
一身衰絰的親錫侯, 站在一旁,冷眼看待。
男子轉過身來,對親錫侯行禮:‘侯爺,節哀。’
‘盧先生有心了!’親錫侯眼也沒抬起,漠然道。
沒有理會主人的無禮,盧義坤繼續道:‘區區代表主公,前來弔唁。主公不能親來,深感不安,望親錫侯見諒!’
‘謝將軍的心意,本侯知道了。’想起謝春秋與謝春萍被禦史為難的窘境,親錫侯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揚。
‘親錫侯許久沒回慶州老家了吧?’盧義坤沒由來地話鋒一轉。
親錫侯不知對方想説什麼,隻疑惑地看著盧義坤。
‘慶州最近的馬賊,似乎越來越猖狂!好像是因為招搖教在簡州造反,急需良駒。馬賊被巨利所誘,鋌而走險,連九原舊族的馬都敢搶!’盧坤義自顧自地說下去:‘貴府在慶州馬場,幾月前便少了整整兩百頭九原駒,可謂損失慘烈!不過,在下剛剛收到本家消息,說已經幫貴府,在簡州找到那兩百匹馬的蹤跡了!真是可喜可賀!要知道,若此事在紫華庭傳開,不知情者,恐會以為潘家售馬於匪,意圖造反呢!’
盧義氣坤語氣平和,但話中藏刀,聽得親錫侯臉色慘淡,雙腳發軟!
‘唉,其實主公前幾日便想告知親錫侯此事,好讓你放心。不過你也曉得,主公近來忙於應對吏部問責!’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親錫侯突然口乾舌燥。
盧坤義臉色一沉,冷冷道:‘兩百九原駒,已盡數回歸潘家馬場。我想,我們主公也應該快回家了。親錫侯,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