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見她每日勞累,心疼不已。自從震南侯失蹤,小姐便撐起了易家。
年近四十,身邊連個體己的人都沒有,過中的辛酸,向誰說去?什麼方州第一人,雪山神女,九州唯一女太守,種種頭銜,壓在那纖細的雙肩。所負之重,該有雪山般巨大!
曾有人提詩,讚美當世幾位天驕之子。其中一句唱的,就是小姐。
青鸞凌雲影孤單。
對,小姐就像翱翔在雲端的鸞鳥,高傲尊貴,卻終日與孤獨為伴……
秋娘正自沉思,易君鸞冷不防地問道:‘秋娘,神女們的迎神之步,練得如何?’
聽到關於瓊山祭的事,秋娘忙道:‘現在還練著呢!蘇先生督促甚緊。明日祭典,定能順利完成!’
‘好。走,去瞧瞧姑娘們練舞!’易君鸞突然心血來潮。
神女峰的懸崖邊上,五個白衣少女,手握紫弓,正隨著鼓聲起舞。口中發出咿呀哎呀的聲音,神色肅穆。她們唱誦的,是喚神謠,乃方州古語。如今能聽懂的人,方州境內已寥寥無幾。
易君鸞和秋娘在一旁觀看,眼露讚許。
少女們所在的位置,是一座冰臺。臺下有一位中年男子,正奮力打鼓。此人名蘇天祝,是不易宮的舞樂教師。
一輪下來,蘇天祝讓少女們休息。瞥見不遠處的觀眾,快步過來:‘宮主,秋姐!’
‘明日的迎神之禮,有勞先生了。’易君鸞的目光掠過那五名少女:‘瑤兒呢?她不是今年的第六個神女?’
蘇天祝聞言一楞,飛速地朝秋娘偷瞄一眼:‘無憂少主,她,她練好了,已先行回去。’
秋娘明白蘇天祝的眼神,附和道:‘哦,好像聽小妮子說過,她今日要去找方先生,請教史書。難怪她會早走。’
他們口中的瑤兒,正是易無待的孿生妹妹,單名瑤,字無憂。
易君鸞深知侄女習性,又見蘇天祝與秋娘的反應,輕哼道:‘她沒有來吧?’
‘這個......’蘇天祝支支吾吾:‘少主天資過人,已把舞步熟記於心,無需多練。’
‘你們又在幫她說話!好個天資過人的易無憂!’易君鸞微慍道:‘秋娘,把人找回來!’
秋娘與蘇天祝對視一眼,心中叫苦。這個少主,不似她那位兄長,一向活脫,喜歡往外跑,此刻定不在宮中。這茫茫雪山,如何尋覓?
*
隆冬時節,山中積雪甚深,毫無徵兆的雪崩頻頻發生。再有,這一帶常有猛獸,尤其是傳聞為瓊山娘娘座騎的雪豹。若落單遇上,九死一生,便是老獵人,也不會單獨至此。
可世上偏偏有人不怕死。明知山有‘豹’,偏向‘豹‘山行!
一位男子,年近四十,背著竹簍,手持小鏟,在冰天雪地中,深一步,淺一步地行走。
破舊棉衣套在修長身軀上,顯得捉襟見肘。臉色蠟黃,鬚髮凌亂,宣示近來的櫛風沐雨。五官,除了一雙眼睛細長有神,並不出眾。
男子不時停步,蹲下用小鏟挖雪,扒開泥土,然後拿一抔到鼻前一嗅。不知不覺,往雪谷越走越遠。就在此時,前方乍然傳來一聲吼叫,響徹山谷!
男子看似入山採藥的郎中,聞聲心頭一驚。此刻方記得仲冬時節,食物減少,野獸大多都餓著肚子!這時若遇上一頭餓獸,後果不堪設想!
藥郎正思量如何是好,耳邊又是一聲吼叫!
這第二聲吼叫,聲音悲切,尾音拉長,不像示威,更似呻吟。
難道是一頭受傷的野獸?藥郎好奇心大發,腳步不聽使喚般,往聲音來處走去。
不出五十步,只見一頭成年的斑斕雪豹,倒在雪地上,嗷嗷悲鳴。身後一行血跡清楚可見。一枚鐵釘在它的腳底凸出,傷口周圍微微發黑。
鐵釘有毒!
看到此景,藥郎心生憐憫,竟毫無畏懼地走向雪豹。就在此時,身後‘嗖‘的一聲!一陣急風從耳後吹來,刮得他的臉頰微微發辣!一支羽箭,陡然沒入腳邊雪中!一道清脆的聲音同時響起:‘站住!’
藥郎擰頭一看。
一獵戶打扮的少年,怒氣沖沖,正張著弓,對準自己。
藥郎不由惱火,正要出言斥責,卻見少年衝向自己,搶先叱道:‘你還真不怕死!瓊山雪豹,豈是你可以空手對付的?!’
少年跑過來,藥郎隻覺眼前一亮。對方十五六歲,明眸皓齒,小巧的圓臉,透著一股似曾相識的英氣!少年睃了自己一眼,腳步不停,奔到雪豹身旁,蹲下仔細查看。隨即眉頭一豎,罵道:‘他們竟敢用毒?!’說著,彷彿想到什麼,轉頭打量藥郎:‘你是大夫?身上可有解毒的藥?’
少年澄淨的眼神中,盡是焦慮。藥郎回過神來,咂嘴道:‘壯士射箭傷人前,區區正是要去看那畜牲的傷口!’
少年一愣,忙解釋道:‘雪兒平時隻與我親密。遇上生人,仍會像其它雪豹那般,出爪襲擊。我一時情急,射箭阻止你靠近,並非有意傷人。請見諒!’
原來少年的那箭,是要救自己!藥郎見少年性子善良,談吐有禮,心中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那是我誤會小兄弟了。雪兒,是這畜生的名字?’
‘嗯,她今年三歲,不像其它雪豹那樣怕生,總愛往雪峰下跑。屢教不改,所以常常踩到獵戶的陷阱。看,這次又闖禍了!’少年撫摸雪豹,滿眼心疼。
雪豹被少年觸碰,發出越發令人揪心的呻吟。
少年與猛獸竟是‘好友’,藥郎不覺訝異。二話不說,過去查看雪豹腳上的傷。‘傷口不深,我有金瘡藥,可為它包紮。可那鐵釘上的毒,需先清除。我身上並無解藥。下山去拿嘛,一來一回,會耽擱療傷.....’
‘那.....我們抬走雪兒?’少年說完,便知自己說了廢話。方州雪豹異常高大,加上山道冰滑,此法不通。
藥郎捋鬚,望向群山,喃喃道:‘雪域高峰,往往有解毒良藥!’
‘先生此話何解?’藥郎透著一股淡定,少年的語氣不覺客氣起來。
‘是一種叫‘帝江’的小蟲!它通體黑色,長不過三寸,能吸出肌膚皮肉中的毒。’藥郎觀察著四周的峰巒:‘帝江只出現在萬年冰層中。而這萬年冰層,大多在高山......’他頓了頓,問道:‘小兄弟,附近可有山峰,有經年不化的冰?’
少年忖度片刻,腦海浮現某處,卻面露難色。這時雪豹又傳來一陣哀嚎。少年把心一橫,道:‘有!只是那處山峰,異常險峻,常人上不去。’
‘小兄弟放心,我常年在外採藥,崇山峻嶺爬過不少,腿腳還算利索!’藥郎笑道。
‘九萬裡峰可不是一般的山,非輕功不可上去!’少年脫口,說完隨即後悔將地名說出。
‘九萬裡峰?聽起來就很高啊......’藥郎沉吟:‘不過,該不是真有九萬裡吧?’
‘沒有九萬裡,可我上去都困難,你就更......’少年再次打量藥郎。對方雖比自己高出一頭有餘,身材卻十分瘦弱,加上此刻一副沒有吃飽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練武之人。於是道:‘或許我能帶你上去。嗯,去試試吧!走!’
少年領著藥郎,一路穿山越嶺,迂迴曲折。
途中,兩人互報姓名。少年自稱是當地不易宮的獵戶,叫易無憂,正在巡山。藥郎則說自己來自西南的梁州,名叫李雄章,是一名行腳郎中。兩人聊著,逐漸熱絡。
九萬裡峰,下有群山掩埋,上有雲霧遮蓋,若無人帶路,走上三天三夜,也難以找到!
走了半天,易,李兩人終於來到。只見眼前一座高峰,陡直如筆,高不見頂。
易無憂拿出隨身繩子,將它的兩頭套在各自腰間,中間留下兩尺距離。又吩咐李雄章抓緊繩子,不要亂動。話音剛落,腳尖往地上一點,身子呼的騰空而起!
少年平日一跳,可達丈半。可帶著成年男子,一跳只有半丈。雖然如此,已顯露不凡輕功!
他一鼓作氣,繼續向上。兩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半空雲霧之中。
越往上爬,風雪越大,積霜越厚,岩石越滑。
攀了小半個時辰,易無憂體力漸弱,但山巔在望,不敢鬆懈。懸崖邊緣出現時,心中一喜,奮力一跳!不料落腳一刻,續力不濟,腳底往旁一滑,身子不由下傾!
驚險瞬間,易無憂突覺腰間被一股力量托住,原本傾斜的身子立馬一直。迎面而來,更有一股溫暖的氣息!她定睛一看,眼前竟是李雄章的胸膛!後者正一手攀著岩縫,一手摟著自己腰。
‘好險!’李雄章一臉懼色地道。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易無憂頓覺侷促。可身處危崖,不敢掙脫,隻好訥訥道:‘多虧李大哥手快,不然我們就都粉身碎骨了!’
‘你受傷了?’李雄章見易無憂滿臉飛紅,不禁問道。
‘沒,沒有。就差最後一下。你抓緊繩子,我要跳上去了!’易無憂按捺心中羞愧,道。
李雄章低頭端詳少年,見他確實無恙,這才從他腰間鬆手。
穿過山腰的風雪,來到峰頂。只見四顧廓然,天光滿眼!冰川歷歷,白雲悠悠,好像隨時可遇到仙人駕鶴而歸。
李雄章被峰頂美景吸引,一時忘了此行目的。易無憂不願在此多留,忙道:‘李大哥,帝江小蟲會在什麼地方?’
李雄章道歉道:‘對,找蟲要緊!’
萬年冰層,在九萬裡峰上隨處可見。李雄章鑿開幾處,不久果然看到帝江的身影。
如蚯蚓般的黑色小蟲竟可存活在冰層!易無憂驚訝不已。李雄章也相當興奮,嘴裡不停解釋,帝江隻喜歡寒冷的環境,不吃不喝,卻能吸百毒,極難飼養,是少見的奇藥。
兩人捉到帝江,便急忙下峰。
下峰同樣險峻,卻因易無憂不想再次出醜,滑落時謹慎許多,安然無事。
帝江不愧奇藥,很快便把雪兒傷口上的毒吸走。李雄章小心翼翼地把鐵釘從豹爪中拔出,又一絲不苟地包紮傷口。
易無憂在一旁安撫雪兒,不讓她亂動。傷口包紮好後,兩人把雪兒帶到一處隱蔽山洞,留下食水,讓她好好養傷。
天色漸晚,兩人合力把雪兒救過來,雖疲憊不堪,卻心情舒暢,不由相視而笑。
易無憂突然想到一事:‘李大哥醫術高超,可否幫我去看另一位病人?’
李雄章一邊收拾行囊,一邊道:‘舉手之勞,病人何處?’
‘遇見李大哥,真是神女保佑!’
看到少年真摯的笑容,熟悉感再次籠罩李雄章心頭。他竟有片刻發呆。
易無憂正要說下去,只聽咚......天際傳來一陣平緩的鐘聲。
少年臉色一變,語氣不無遺憾地道:‘我要回去了!李大哥,我們明日再見?’
李雄章點頭:‘好。’
‘明日是瓊山祭。你來不易宮看迎神之禮吧!你把這個綁在手臂,我就會在人群中找到你。’易無憂從懷中拿出一綾羅汗巾,放到李雄章手裡。不等對方回答,便略顯慌張地趕往鐘聲傳來的方向。
李雄章看著手上的汗巾,眼角浮起笑意:‘不易宮的獵戶,用如此貴氣的東西啊......’
*
少年自然不是普通獵戶。
她姓易,名瑤,字無憂,乃不易宮的少主之一。從小與孿生哥哥易無待在家主身邊長大。不同於兄長的沉穩內斂,她頑皮外向,是不易宮最令人頭痛的人物!
聽到集合族人的鐘聲,少女匆匆回宮。
回到神女峰,走進玉瓊宮主殿,發現殿內已站滿人。姑姑易君鸞負手,站在殿內神女像前,神情嚴肅,易無憂心中不由一陣哆嗦。瞥到姑姑身旁的秋娘,又好像什麼都不怕地露齒一笑。
秋娘此刻也看到了少女,緊繃的心也是一鬆。
鐘聲甫停,眾人噤聲。
家主易君鸞平緩的聲音響起:‘明日的瓊山祭,是本家三年一度的大事。三天祭祀,希望大家各司其職,完善諸事。秋娘,說一下安排。若有不足,眾位務必提醒。’
原來,易家族人聚在此地,乃瓊山祭前一晚的例行集合,好確認祭祀萬事。易君鸞行事謹慎,章程內容萬年不變,例會卻照開無誤。
姪女易無憂卻是另一番心思。每三年都聽一遍的話,早感到無聊。圓圓的眼珠子轉來轉去,瞄到角落裡的兄長,便想過去和他搭話。
‘瑤兒!’這時易君鸞忽然一喚:‘你的禹步練好了?’
易無憂嚇了一跳,乖乖站好,垂手道:‘啟稟姑姑, 練好了。’
‘是嗎?’易君鸞尾音略長,頓了頓,道:‘那你把步子,倒過來跳一遍!’
‘倒過來?’易無憂凝眉,以爲自己聽錯。
‘你都不去聽蘇先生的課了,想必舞步,已是滾瓜爛熟。’易君鸞的目光逐漸嚴厲。
秋娘忍不住打圓場:‘呵呵,哪有倒過來跳的?蘇先生,你說是吧!’
蘇天祝剛想接話。易君鸞擺手道:‘別人不可以,天資過人的易無憂肯定可以!’
蘇天祝聽到宮主重複他之前說的話,隻得將已到嘴邊的求情吞下肚。
‘來,我來為妳擊鼓!’易君鸞不知何時,找來一皮鼓,掄槌就敲了起來。
鼓點驟起,殿上眾人的目光,唰的一下聚向少女。
易無待知道妹妹又惹姑姑生氣,雖然肯定她是作繭自縛,仍暗中替她焦急。
姑姑是有意刁難自己的!易無憂總算明白過來。不過那些舞步,她確實已滾瓜爛熟。倒過來,也未嘗不可。只見她大剌剌地走到大廳中間,提胸展臂,彎膝抬腳,緩緩踏出那古老的舞步。雖是倒轉的步子,但她一步一鼓點,口中不忘唱起相應的喚神謠,居然有模有樣!
眾人開始為她捏一把汗,見她應付自如,跳到忘情,搖頭晃腦,憨態可掬,不由喝彩起來。
易君鸞看得又氣又笑,臉色漸漸柔和。
易無憂完成舞步,不無驕傲地望向姑姑。易君鸞扔下鼓槌,啐道:‘明日典禮,記得順回來!’
易無憂知道自己又逃過一劫,笑嘻嘻地拱手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