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站在玉瓊宮的屋頂上,蒙著的面只露出一對明亮的細長眼睛。
眼前的不易宮,沐浴月光中,碧光蕩漾,如一深澤。
不知過了多久,倏忽之間,黑影一晃。黑衣人平地消失!若是高手,可看到此人是往不易宮的後山去了!
黑衣人迅速登上九萬裡峰!
銀盤似的月亮把峰頂照得猶如白晝。
黑衣人在峰頂來來回回,走走停停,似乎在找尋什麼。拐過一處巨岩,眼前出現一塊空地。空地上立有一木屋。黑衣人心中一動,峰頂有人居住?他豎耳一聽,並沒有探到任何聲息。
屋子破舊不堪,牆邊有一枯松。樹下有一斑駁的石碑,刻有兩字-‘坐忘’。
這時夜雪初霽,湛光之中,殘屋,昏樹,斷碑,一切慘白,陰森。
黑衣人站在木屋前,不知為何,莫名感到裡面有某種東西在呼喚自己。
他伸出手背,輕輕地推了推屋門。
吱......木門應聲而開。
黑衣人沒有細想,摸索而進。眼睛習慣黑暗後,便看到屋內極其簡單的擺設。
一床,一櫃,一桌案。
木屋是兩進的。黑衣人走進內屋,發現這裡只有窗邊一桌子,上面橫擺著一件細長物體。月光破窗而入,照在此物上。此物正散發淡淡青光。
黑衣人過去,定睛一看,竟是一隻竹簫。他猛然雙目圓瞪,舌尖發麻!身體彷彿被刺穿在地上,整個人不能動彈!
就在此時,一股罡氣從背後無聲無息地襲來!掃到黑衣人衣領之際,黑衣人才幡然醒悟,屋內一塵不染,定有人常來打掃!自己一時大意,竟以為此室乃無人居住的荒屋!情急之下,他抓起眼前竹蕭,往後甩出一道劍花!一擋背後那石破天驚的殺著!
‘噹’的一聲!兩兵相交,碰出火光!
相鬥兩人內力相當,餘力震得木屋一陣抖動,竟隱隱有坍塌之勢!
後來者似乎不忍破壞木屋,收回兵刃,叱道:‘宵小之徒,有本事到外面見真章!’
來者竟是不易宮的家主-易君鸞!
黑衣人心下大驚。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待對方喘息,向窗外一縱!
‘不易宮,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易君鸞閃電般尾隨而出。
外面空地上,黑衣人一刻不停地奔向山崖,易君鸞窮追不捨!只見她張開雙袖,大鵬般越到黑衣人前面,二話不說,亮出隨身寶劍-夕顏劍。紫電閃爍,凌厲一劍,直直攻向黑衣人的門面!
方才在木屋中的短暫過招,易君鸞已知黑衣人實力不容小覷,所以一發難便使出易家三籟劍法中,最厲害的‘天籟’劍式。劍式,平真自然,不加修飾,一旦配合易家心法,卻有飛沙走石,吞星噬月之勢!
黑衣人一心離開此地,隻守不攻,一味退避。無奈對方的劍鋪天蓋地,讓他無處可遁。他隻得發動攻勢!只見他連連揮動竹簫,使出在紫孝國隨處可見的入門劍法-五行劍法。為求速決,一招‘電光火石’,攻向易君鸞的眼睛。此招看似普通,但黑衣人內力不俗,使出來也相當犀利!
易君鸞正想用劍去擋,驀然看到對方攻來的竟是竹簫,急忙回撤!劍鋒微微一側,避開竹簫,繼而刺上黑衣人握蕭的虎口!她大喝一聲:‘放下!’
黑衣人換招不及,手中竹簫不曾失落,虎口的‘魚際穴’卻被夕顏的劍氣一抹,鮮血四濺!
易君鸞乘勝追擊,殺招續到!可每當劍刃靠近竹簫,她都忍不住揮劍避開。
黑衣人此時已猜到對方十分顧忌毀壞竹簫,於是心生一計。毫無徵兆地將竹簫往易君鸞的身後,掄臂一扔!
兩人酣鬥在萬丈山崖。易君鸞害怕竹簫掉落,遽然轉身,一個騰空!接住竹簫,回頭一望,黑衣人已跳下另外一邊的山崖!
‘好賊人!’易君鸞心中罵道,飛身趕到黑衣人落崖處,想也不想地也往峰底一跳!
腳踏空氣的她往下一覷。只見黑衣人身形飄忽,速度之快前所未見,轉眼已消失在雲霧中!君鸞對自己的輕功頗有自信,但見對方如此修為,不禁駭然!
到得峰底,果然不見了黑衣人!易君鸞低頭尋找蹤跡,見數步外有一黑色物體躺在地上。過去一看,頓時又驚又愧。竟是一件裹著石頭的黑衣!原來方才她追的不是黑衣人,而是包著石頭的黑衣,難怪下墜之勢如此之快。
‘好一招金蟬脫殼!’易君鸞恨道。來者的身份,她心中轉過幾個人,最後看到手中的竹簫,又感到一絲安慰,冷哼道:‘任你是誰,也奈何不了我!’
她憤憤地丟棄黑衣,不料一細軟之物從中掉落。她愣了愣,撿起一方綾羅汗巾,疑忖來人分明是男子,身上怎會有閨房之物?
端詳半日,依稀覺得汗巾有些眼熟,便把它收入袖子,再次登上九萬裡峰。
夜半寒風,吹起積雪,萬千飛絮,歸去無處。
易君鸞走到枯樹下的‘坐忘’石旁,凝視手中竹簫,陷入回憶。
記憶中,突兀的戍樓上,一位身長八尺,面目犁黑的長鬚將軍,白袍碧劍,傲立牆邊,正在吹奏竹簫。他的身後,站著一男一女:男子握著一把生鏽的斧頭;女子背著裹上殘布的長刀。
三人面對邊疆獨有的山月,談笑風生!此時的城下,卻匯聚了成千上萬的敵軍!
…....
‘私通戎族,謀逆犯上,即日押解鹿都,庭訊定讞。親眷老幼,無一宥免!’富州禦史站在大廳上,洪亮的聲音在宅中傳開:‘把人都鎖上!他的家眷不多,有一庶女,別讓逃了!’
‘哥,哥哥......我不要去......我怕!’躲在後院牆角的十歲女童嗚咽道。
‘不要怕!你不用去!’年紀相仿的男童眨了眨眼,一對綠瞳透著堅毅。他一邊脫下身上的袍子,一邊道:‘妳我,交換衣服!’
….....
平原上,一輛囚車從西緩緩駛來,兩側皆有重兵。
車內一老一少,相互依偎。老者正是那長鬚將軍,年少的看似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女童。老者臉帶微笑,在女童的耳邊輕聲細語,不知訴說什麼。女童淚痕未乾,全神貫注地聆聽著。
車隊的右面有一波瀾壯闊的大川,發出嘩啦啦的巨響。河水由西向東奔騰,漸漸變濁!
老者顫巍巍的手指伸向大川,對女童說了一句話。女童望向大川,破涕而笑。忽然,雲端傳來歌聲,飄蕩在空蕩平原。曲調蒼涼,聲聲悲切,老者不由一震!
‘邊城夜角聲啾啾,新魂舊鬼哭。
戍兒好手,轉戰千裡,身無完膚!
踏月殺人馬蕭蕭,雷霆怒如虎。
碧水東流,赫日壓首,鐵衣猶霧!’
……
易君鸞念著歌詞,炙熱的淚珠落在冰冷的竹簫上。
‘阿翁!哥哥!敏兒已不是當年那個懦弱小童!至今未能為你們報得大仇,只是為了大局。你們再等等敏兒!等等敏兒!’
*
瓊山祭首日。迎神之禮向來吸引最多看客。
與往年一樣,天未亮,不易宮便開了宮門,任由遊客登上神女峰。不少遊客抹黑登山,其中便有謝子燕等鏢隊眾人。大家因為任務完結,心情輕鬆,一路有說有笑。
來到迎客樓時,身邊遊客已絡繹不絕。看來人人都想早早上峰,佔個好位子,觀賞迎神。
從迎客樓到神女峰,路上的雪早已掃清,道旁掛上紅色燈籠。此時看來,這十裡峰路,宛如蠕動的火龍,蜿蜒而上,頗為壯觀。
遊客中有不少叫賣的小販。平時不易宮戒備森嚴,可瓊山祭三天,遊人商販不絕,禁地變為鬧市,別有一番景象。
謝子燕一行人一邊登山,一邊讚歎,不知不覺便到了神女峰。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綠瓦粉牆的玉瓊宮。
玉瓊宮乃不易宮的主殿,殿前有寬闊空地,連著萬仞懸崖。崖邊有一座二十尺見寬的冰臺。迎神之禮將會在此臺上進行,開啟為期三日的瓊山祭。
因為冰臺光滑難立,行迎神之禮的神女需有武功底子,一向由易家的年輕子弟為之。
大殿廣場上此際人頭湧湧,喧鬧不已。東方天邊漸漸泛白,五彩霞光呼之欲出。
此時只聽一陣悠揚鐘聲傳來,安穩人心。眾人知道祭祀即將開始,紛紛安靜下來。四下隻聞,信眾口中不斷輕念‘神女在上,安樂隨善’的嗡嗡聲。期待之情,濃厚得彷彿可以摸得著,看得見。
鐘聲方落,鼓點乍響!
初頭只是一鼓,後來鼓聲愈來愈多。節奏卻一直不急不徐,清亮有力。少頃,五個身著寬鬆白衣的少女,從玉瓊宮陸續出現。她們雙足纏布,帶著儸神面具,手中各自舞著一隻魚鱗狀的金箭。隨著鼓點,踏著古老禹步,款款走向冰臺。
登上冰臺,她們的禹步愈發緊湊,口中的喚神謠愈發高亢!氣氛莊嚴肅穆,聞者志易神移,思古之情由然而生!
歌聲越來越急促,拂曉俄頃!就在萬丈金光破雲而出之時,一個紅衣少女從天而降,飄落冰臺!
紅衣少女沒帶面具。晨霞下,她冰雪肌膚,光彩奪目,朝陽似乎都為之黯淡!她舞著紫弓,與白衣少女一般,踏禹步,念祝詞,依次從同伴中接過魚鱗金箭,往人潮射出!
此乃‘龍鱗箭’,拾者,得福也。
每射一箭,皆歡呼四起,臺下眾人爭先拾取!肅穆的氣氛被喝彩蓋過,廣場逐漸熱鬧。
第一箭,落在一壯年小販面前;第二箭,被一鶴髮老翁拾得;第三箭,乃一青衣婦女所接;第四箭,射中一位行腳郎中;第五箭,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謝子燕懷中!
龍鱗認主,迎神之禮到此結束。歡呼聲中,六位神女告退。
謝子燕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直到耳邊盡是祝賀之詞,才意識到自己‘中箭’!鏢局同儕皆興奮不已,說這是好兆頭,鏢局大旺,更有人說謝子燕今年定有喜事!
‘恭喜子燕!第一次就拿到龍鱗箭!’背後一把熟悉的聲音道。
謝子燕聽出是剛結識不久的易無待,轉身道:‘無待!’看到少年的臉,不由想起那紅衣神女,因為紅衣少女與眼前的好友有七分相似,尋思片刻,恍道:‘方才的紅衣神女,難道就是......’
‘正是小妹,易瑤,小字無憂。子燕,我是來帶你去見姑姑的。阿瑤說不定也在那!’
不知為何,聽到可能見到易無憂,謝子燕心中怦然,一股莫名的感受揮之不去。
*
婉轉的琴聲從崖邊閣樓傳來。
謝子燕認得曲子是古調‘松風’。清泠縹緲之音,令人頓生出塵之意。
琴者高明!他暗讚一句。
‘這裡是琴閣,姑姑經常在此休息。’易無待領著他,踏進四面環山的房間。
房中有兩人。一優雅女子臨窗撫琴,旁邊坐著另一位端莊婦人。兩位皆氣質不凡,相比之下,撫琴的婦人比後者多了一分冷傲。聽到腳步聲,兩人同時望來。
經易無待引見,謝子燕知道撫琴的女子,便聞名天下的‘雪山神女’易君鸞。另外一位則是不易宮的管家,秋娘。
易君鸞上下打量,發現謝子燕不單有酷似他父親謝春秋的五官,還有與他一樣的魁梧。謝春秋身長九尺餘,到哪皆‘高人一等’。謝子燕年紀十六七,個頭比同齡人高出許多。
‘虎父無犬子,名門之後果然玉質金相!’易君鸞讚道。
謝子燕行禮:‘謝瑄見過易宮主,秋管家。’
‘不必拘禮。你跟嵐兒一樣,叫我姑姑吧。’
‘是。’謝子燕受寵若驚,連忙應諾。
‘我不知你來方州。倉促之間,無暇備禮。’易君鸞從腰間解下‘夕顏’,道:‘我的佩劍,就權當見面之禮吧!’
夕顏劍,乃天下有名的寶劍。雪山神女一直佩帶,視若珍寶。謝子燕已慶幸得見真正的神女,卻沒料到對方會送如此貴重的禮物,一時訝異不已,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秋娘抿嘴一笑:‘謝世子,這是長輩的一番心意,快收下吧!’秋娘稱呼謝子燕為世子,是因為謝家也是侯爵之家。謝子燕是嫡長,如無意外,將來是要繼承爵位。
謝子燕隻好接受,連聲道謝。
一旁侍候的易無待也是心中詫異,忍不住湧起一絲酸意。幸好他生性愷悌,敦厚純良,很快便不以為意,笑道:‘子燕運氣真好。佩劍剛被毀,便得到另一寶劍!果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秋娘聞言奇道:‘難怪不見謝世子佩劍。寶劍被毀,這是怎麼回事?’
謝子燕說出鏢隊在萬壽城的客棧內,遇到深夜訪客。
‘姑姑,子燕遇到的人,與昨夜闖宮的人是否相同?’易無待突然問道。
‘闖宮的人?’謝子燕問道。
易無待見他一臉不解,解釋道:‘我們雪峰昨夜也有訪客!是一黑衣人,被姑姑發現。姑姑與其過招, 他卻掩飾武功,除右手被姑姑劍氣所傷,竟全身而退!我思量,萬壽城有如此身手的,應該不多,恐怕與子燕所遇的,便是同一人!’
侄兒萌生如此念頭,易君鸞微微一愣,因為不能道破他的誤會,隻好順水推舟地道:‘嵐兒此話不無道理。’
易無待似乎受到鼓舞,繼續道:‘能擋姑姑的劍的,別說萬壽城,天下也寥寥無幾......與姑姑齊名,同列‘五傑’的,是子燕的父親,慶州九逸山莊的謝春秋謝伯伯;古州赤湖的顧映雪;梁州機關城的南宮夢蓮;鹿都百裡巷的沐雲鳳。還有就是,東海‘快意刀’司馬安仁,和鹿都三千寺的八荒和尚!五傑,都是姑姑的太學同窗,來不易宮,怎會不打招呼?司馬安仁是紫策八軍之一的怒水軍首領,一直駐守在海島黎州。而八荒和尚是佛門高僧,極少在外走動。不是他們.....難道是老一輩的退隱名人?’
‘前輩高人,怎會作梁上君子?’謝子燕脫口道。
易君鸞心頭一堵,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從臉上閃過:‘許是黑道人物......’
‘黑道上,能與小姐對抗的,怕只有吃心上人那個魔頭吧!’秋娘接著說道。
吃心上人乃當今黑道的第一高手,近年活躍在西府簡州。更有傳聞,近來聲勢浩大的邪教招搖教,他便是群魔之首!
易君鸞不置可否,從袖中拿出一方汗巾:‘吃心上人自稱佛門中人,身上不該有這樣的東西。這是黑衣人昨晚留下的。’
秋娘瞥見汗巾,心頭猛然一跳。嘴唇,張了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