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鸞沒有注意到秋娘怪異的表情,繼續道:‘招搖教那群妖孽,若敢來我方州作亂。哼,我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易無待,謝子燕兩位小輩,生在世家,耳濡目染,對九州明面上的大人物皆有認識。但說到黑道,卻知之甚少。聞言,不由詢問招搖教是何人。
易君鸞不欲渲染邪教,簡短道:‘他們奉妖魔為神明,蠱言惑眾,食毒成癮,是一群可悲的瘋癲之徒!你們若不幸遇到,須小心警惕,務必遠之,免受其害!’
說完,把話題一轉,問謝子燕是否已經入學。
‘瑄,明年會去百裡巷赴試!’謝燕子答道。
百裡巷,即太學,又稱聖王殿,乃紫孝最高學府。
它座落京師-鹿都一條名叫百裡巷的街道。世家貴族或平民俊彥,無論男女,只要通過考試,即可入讀。修學三年,通過殿試,便得官職。紫孝分九州,有百年成例,若無殊勳,又未過殿試,縱是皇子王孫,不得位居五品或以上。所以,紫孝高官,除了少數以軍功躋身將侯的,幾乎皆出百裡巷!
比起投軍,世家貴族更願意派優良子弟參加太學考試,以保族人仕宦,家勢不減。
易君鸞頷首道:‘明年,嵐兒也要赴考。希望你們能互相勉勵,成功入學!’
‘主管太學的,仍是小姐的朋友,沐先生吧?’秋娘忽然有感而發,喃喃一句。
易君鸞聽出秋娘的語氣另有所指,微微一怔,沒有搭腔,而是看著小輩們,道:‘嵐兒,瑄兒,明年你到了鹿都,切記萬萬不得受人慫恿,或盲目跟風,在考試前進謁沐太傅。免得蜚短流長,有損沐太傅的清譽!’
秋娘口中的‘沐先生’,易君鸞口中的‘沐太傅’,姓沐沐,名歡,字雲鳳。名列五傑之一,與謝春秋一樣,也是易君鸞當年的太學同窗。
百裡巷憑才選材,是平民成為達官顯貴的最佳通路。沐雲鳳便是一個好例子。與其他四傑不同,他不是四大世家的貴族子弟。出身庶民,隻憑稟賦,魚躍龍門,成為百裡巷歷來最年輕的太傅。
太傅乃百裡巷之首,也就是掌管高官門檻的人,向來由德高望重的朝廷大員為之。沐雲鳳是例外。當年殿試,易君鸞第一,他第二。他留在鹿都,成為禮部一名處理文書的郎中令。三年後,被破例提升為太傅。當時九州為之瞠目!
那首稱頌世間英才的詩句,唱的正是五傑。
易君鸞是,青鸞凌雲影孤單。
沐雲鳳則是,赤鳳瑤池不勝寒!
易,謝兩人聽得易君鸞的正色叮嚀,皆立馬應諾,會在試前儘量迴避太傅。
易君鸞又問候謝子燕的雙親,尤其謝春秋的近況。閒聊了一盞茶,便起身道:‘秋娘,你到前面照看瓊山祭,我回書房處理今日衙門送來的公文。嵐兒,你去找找瑤兒,讓她與瑄兒認識認識。明年,你們三人也許能成為同窗!’
易無待拱手笑道:‘是。原本以為妹妹會在這裡呢!’說著,轉向謝子燕:‘我們去她的院子,討杯酒喝!她那裡的景緻,著實不錯!’
*
‘銀樹霜花,琅玕懸牙,雲卷煙舒,地角天涯!’
行腳郎中李雄章,吟出花園角落某塊青岩上的的古篆。他環顧四週,頓覺這十六字,確實道出了園子的神髓。他所在的園子建在一孤峰上,終年飄雪,除了幾株松柏的點綴,亭廊皆用冰雕成,渾然天成。
‘李大哥!’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李雄章轉身,看到易無憂。此時她已換回獵戶男裝,懷中抱著一隻奄奄一息的白色小狐狸。
迎神之禮結束,易無憂在人群中找到李雄章,把他帶進不易宮某處幽靜的園子。
‘你昨天說的病人,是它?’李雄章怔了怔,盯著他手上的狐狸,道。
‘不錯。七郎被人用鏢打傷。我已幫它包紮過傷口,可沒有止住血!’易無憂一臉擔憂。
七郎三年前被易無憂撿到。當時還是一隻沒有斷奶的雪狐崽。小傢夥毛髮蓬鬆,極其可愛,不知為何,在雪地落了單。易無憂精心飼養,視其為寶。平時它跟主人一樣,喜歡到處亂跑。小傢夥前天回家,前腹居然扎著一枚飛鏢!
‘李大哥,七郎還有救嗎?’易無憂見李雄章為雪豹雪兒處理傷口,雪兒很快好轉,所以希望他也能治好七郎。
想到自己的醫術都用在畜生身上了。李雄章心中苦笑,卻沒有推辭。輕輕撥開皮毛,看了看七郎腹部的傷口:‘血止不住,是因為傷口太深。傷它的力道,既狠又準,是位能手!’
易無憂聞言又驚又氣:‘九逸山莊的人也忒狠心!若我找到此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李雄章聽到九逸山莊四字,不禁一楞:‘此事與九逸山莊有關?’
易無憂從懷中拿出一飛鏢:‘就是這枚飛鏢害七郎的。’
李雄章接過一看。鏢身確實刻著‘九逸山莊’。暗道九逸山莊遠在北疆,方州雪峰在南陲,此物為何出現此地?
易無憂見李雄章盯著飛鏢沉思,忙喚道:‘李大哥,七郎......’
‘我試試!’李雄章回過神來:‘我幫它縫合傷口,敷上藥膏。只要這幾日,小傢夥還能吃喝。一月內應當恢復。’說著,從隨身竹簍中,取出針線以及膏藥,走到一座亭子中,開始為七郎治傷。
易無憂不由大喜,跟在一旁,和昨日一樣,安撫七郎。看著李雄章縫補傷口,突然發現對方的右手虎口纏著繃帶。‘李大哥的手,怎麼受傷了?’
‘哦,蛇蟲小傷,採藥時常遇到。’
說是小傷,可李雄章手指僵硬,沒昨日那般靈活,半日方把傷口縫好。他在傷口上敷了一層散發薄荷清香的藥膏,道:‘這是續膚膏,是修補傷疤的良藥。你三天給七郎換一次藥,換三次。給,這些是要換的藥。’
易無憂感激不盡:‘李大哥,診金多少?’
李雄章搖頭道:‘我把你的汗巾弄丟,還要陪你錢呢!再說,若非與你有約,我也不會來瓊山祭,拾到龍鱗箭!聽說拾到箭,這一年都有好運!這樣算來,我還賺了!’
原來李雄章也是拾到龍鱗箭的五人之一。易無憂見李雄章興高采烈的模樣,心中竊喜。呵呵,李大哥竟然沒認出我來,不知這箭是我故意射給他的!今日他沒有綁上我的汗巾,讓我好找!‘李大哥厲害,小弟來了那麼多次的瓊山祭,還沒有撿到箭呢!那個汗巾丟了就丟了,不打緊!’
‘易兄弟,你住在這裡?’李雄章瞄了一眼精緻園子,問道。
‘是啊,是我的園.....’易無憂頓了頓,改口道:‘我看管的園子。我不打獵時,會來不易宮,幫忙打理園子!’
‘世間竟有如此好看的地方!我此行真是大開眼界!’
就在此時,園外有人隔牆叫喚了一句:‘阿瑤,你在嗎?’
哥哥!?易無憂心中一慌。若哥哥看到李雄章,定會怪罪自己又往家裡領生人,當下扯謊:‘園子的主人回來了。李大哥,我沒跟他們說今日有客人。我看,我們還是迴避一下為好!’
李雄章會心一笑,說了句無妨,便跟隨易無憂,從園子的另一邊離開。
兩人來到園外山林,李雄章朗聲一笑,拱手道:‘我要回梁州了。今天趁天光,需盡快採完草藥。易兄弟,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易無憂脫口道:‘真的嗎?以後還會見面?’
對方眼神真摯,李雄章愣了片刻,笑道:‘嗯,有緣自會再見!’說著,背起藥籮,朝峰下走去。
易無憂望著遠去的身影,竟依稀生出一絲不捨。
忽然,一陣歌聲從山下傳來:
不如俺悠,悠,悠,一溪雲竹筍香,
厭,厭,厭,三月火桃浪,
紛,紛,紛,千頃雪松花放。
拾,拾,拾,瑤草芳,
採,採,採,靈芝旺,
來,來,來,長生藥都無恙!(2)
餘音如縷如絲,繚繞山間……
*
琴閣內,易君鸞正在閱書。
窗外的雪山,有人聲?她放下手中的筆,走到窗邊,仔細聆聽。
歌聲如一縷青煙,若隱若現。
秋娘把茶放到書桌,看著在窗邊發呆的易君鸞,道:‘小姐看什麼呢?’
‘外面好像有人在唱歌......’
琴閣四周皆是危崖,別說人聲,鳥雀也少。秋娘什麼都沒聽見,正納悶,卻見易君鸞則一臉惘然,輕聲吟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世事兩茫茫(3)......’
小姐怕是在想念老宮主。秋娘目露哀愁,道:‘小姐又在想侯爺?’
易君鸞一怔,點點頭,嘆道:‘派出去的人,一直沒帶回消息......’
‘是啊,如今連馮老闆也走了,外探又少一人......’秋娘沒有說下去,不意瞥到桌上的汗巾,便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這東西,我先收起來吧!’
易君鸞沒有阻止,兩眼放空,不知在想什麼。
秋娘打開放置雜物的櫃子,準備將汗巾藏好,忽然咦了一聲:‘喬公子送來的墨玉不見了?’
‘哦,我還給清風了。’易君鸞輕描淡寫地道。
秋娘微詫:‘還給他?那他......還會留在小姐身邊嗎?’
易君鸞哭笑道:‘他將來會知道,我這樣做,都是是為了他好......’說著,隻覺一直壓抑的感情似乎有破堤而出之勢。她強行收攝心神,換個話題:‘秋娘,你覺得謝瑄如何?’
‘儀表堂堂,有謝春秋的大將之風,不愧謝家世子!’
‘我撮合他與瑤兒,你看可妥?’
‘呵呵,難怪你一見面,就把夕顏劍贈與他,原來是有意招婿!我就說,就算你無心把他的寶劍折斷了,也無需拿自己的佩劍去賠!’秋娘抿嘴一笑。
原來謝子燕那晚在萬壽城客棧遇到的夜行人,竟是易君鸞!
易君鸞輕笑道:‘瑄兒沉穩,瑤兒衝動,兩人互補。我想春秋不會反對,就是不知瑄兒的母親, 貞德夫人會不會同意。’
‘謝將軍雖是入贅的女婿,但聽說貞德夫人溫柔賢淑,向來聽從丈夫,想必也不會反對。不過我們的瑤兒,要嫁到北邊的慶州,是不是有點太遠了?’對於易無憂這個少主,秋娘一直當作女兒看待。因為身為姑姑的易君鸞向來管教嚴厲,所以她對其便忍不住溺愛。聽到無憂嫁人,心中萬分不捨。
‘還沒嫁呢,你就這樣?’易君鸞忍不住取笑:‘她就是被你寵壞的!’
秋娘喊冤:‘瑤兒哪有壞?她嫉惡如仇,打抱不平,不跟當年的你一模一樣?不過話說回來,比起古州顧家,我是更願意看見,瑤兒嫁到謝家!’
易君鸞聞言沉吟:‘顧家那邊,虹兒更為適合。’
‘虹兒?三爺的小女兒?’秋娘頗覺意外。
三爺,即易輝,也就是那個偷賣官道木材的易家‘碩鼠’。虹兒,是他最年幼的女兒,字太安,在不易宮的子弟中不算起眼,但和順謙恭,婉約動人,深得長輩青睞。易輝被綁下山的時候,她母親和其他兄弟姊妹皆哭哭啼啼,痛不欲生,只有她處亂不驚,平靜地安慰他們。易君鸞見她小小年紀竟如此氣魄,不覺對她另眼相看。
秋娘想了想,頷首道:‘這樣一來,虹兒在宮中的地位便大有提升。三爺那房應該不會再對宮主心生怨念!唉,小姐不但為方州大事焦頭爛額,還要處理家族人事,真希望嵐少主能早日成才,幫你打理不易宮!’
‘唉,我何嘗不是......’易君鸞想起那個被自己帶在身邊養大的少年,長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