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燕笑道:‘清洛的地理,還是無憂了解。我不知道有齒族的領地何處。有關攻打有齒族的事情,是幾月前父親與家人在菟園議論時,我在一旁聽得的。聽聞有齒被滅,玉邪王的人救援不利,鎩羽而歸。聖上大悅,因為這次是與玉邪王交手十幾年來,我們贏得最痛快的一役!’
‘此話怎講?’易家兄妹齊聲問道。
回答的卻是顧宗義:‘以往玉邪稍顯敗跡,即速遁,決不輕易短兵相接。紫策軍雖勝之,卻不能挫其鋒芒,傷其筋骨。如此拉鋸,玉邪不傷精骨,而紫策軍則士氣銳減。可這次不知為何,玉邪苦戰不退,誓死護狸。結果死傷數千,狸氏也沒保住。想必那些冒死劫囚的,也是他派來的人。’
易無待垂首尋思,道:‘兵行異常,非詭即變,福禍難料。’
‘正是!玉邪王近來行事愈發奇怪,竟連千裡僱兇,刺殺皇子的詭計都用上了!’想起香水榭驚魂一夜,謝子燕不由道。
易無憂則不解道:‘鎮國公把有齒族的人帶回,有何用意?’
‘師父把有齒遺孤帶回鹿都,除了揚威,是想借刑部之力,從他們口中探得玉邪王拚死相救的密情。’顧宗義道。
‘刑部之力?’易無憂訝道:‘那一老一少,如何受得了......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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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憐!’麗人樓另一個臨街雅座,沐雲鳳站在窗邊,吐了一口煙,癡癡地看著街上的囚車。
身後的二叔正享用酒食,似乎對外面的熱鬧,漠不關心。
‘如此重兵,難怪青鳥姑姑不能得手。’沐雲鳳回頭暼了二叔一眼,微微詫異:‘你的胃口還真好。’
‘叫都叫了,不能糟踐食物。’二叔認真道。
沐雲鳳把目光移回街上,腦海中出現另外一對被關押囚車,遊街的童叟。‘當年,你們在這裡看著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塵封的記憶,已經極力不去觸碰,一下仍是湧上心頭。二叔忽覺口中飯菜難以下嚥。放下筷子,冷靜良久,喃喃道:‘紫竹庸民,同心無怨,斷指存腕,任義無反!兼愛交利,大道無擇,死生一諾,長安保國!’
囚車漸行漸遠,沐雲鳳擦了擦眼角:‘嗯,是啊,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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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憐!’麗人樓對面的酒樓上,師秋白注視囚車,腦中是一群人在荒山暴雪中逃命的情景。他怒氣填胸,用清洛的洛語,沉聲道:‘金山兒女,命該如此!?’
半餉,回頭道:‘看好朱厭,不要讓他輕舉妄動!’
身後站著的少女目露不解,用洛語回道:‘再等下去,人就要被問斬。朱厭和我來紫孝,不就是為了救人?’
少女正是香水榭的花魁,薇菲。
‘人自然要救!可如今他們會被關在天牢。那裡有機關師的機關。進入易,出來難!’
‘哼,機關城,我們都闖過,區區天牢......’對方利刃般的綠眸令薇菲幾乎後退一步,沒了聲音。
‘你們去的,不過是機關城一個酒窖,又不是‘不知名山’!’師秋白冷道:‘天牢之固,不啻另一個不知名山。這裡是鹿都!若是暴露行蹤,別說我,初人都不可能救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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茈庭,紫華庭的正中,宗廟神社所在。正殿,為明堂。左側是太廟,右則社稷壇。
明堂乃祭天大享之廟,又是每月朔,望兩日朝會之所。是茈庭,乃至紫華庭,最大的殿堂。佔地三畝,屋高八丈,內有八十一根三人合抱的白玉柱子。除了屋頂上的藻井繪有白鹿彩畫,椽梁鬥拱,磚瓦階欄,一色素紫。廣大深邃,盡顯天威穆穆!
明堂上,有兩陔高臺,高半丈。臺頂有一座黑金相間的帷幄。帷中有榻,坐北朝南,乃天子位。
天子位五階下,是另一平臺。上有三座,分列東西兩邊,乃三公之位。
高臺之下,放置近百蔑席,乃朝班之位。
今日是七月朔日,朝會之期。
卯初平旦,天色尚暗。東市,白虎道上的鎮國公府,門外來了一隊人馬。
為首的是‘夏蓮‘南宮夢蓮。他一改平日武裝,著二品官服。赤衣玄綬,頭頂高冠,佩水蒼玉,腰繫鳳劍,以及黃泉寶刀。黃泉的環形刀柄上仍掛著那個蓮花香囊。
他神彩奕奕,似乎心情不錯。一大早與家臣,騎馬來到鎮國公府的大門外,下馬垂手等候。
一刻後,國公府的大門打開,一人被簇擁而出。此人身材削瘦,不過六尺。五官乾癟,白髮銀鬚。雖入耄耋之年,可鷹揚虎視,不怒自威。他也是一身官服,但配紫衣金綬,佩山玄玉,龍劍寶刀。是一名一品大元!
南宮夢蓮一行人見到來人,紛紛恭敬行禮,道了聲:‘將軍!’
原來來人正是紫孝首席武官,三朝功臣,太尉鎮國公-夏侯長靈。
夏侯長靈瞥向南宮夢蓮等人,點頭回禮。
此時,鎮國公府的家人牽來一匹白身黑鬣的駿馬。南宮夢蓮上前,從家人手中拿過轡勒,牽到夏侯長靈跟前,請他上馬。
‘你小子怎麼來了?’馬上的夏侯長靈從南宮夢蓮手中接過馬鞭,臉上的冷霜微微融化。
‘鬱,本來就是將軍鞍前馬後的小卒。將軍難得回都,自然要來侍候。’南宮夢蓮笑嘻嘻地躍上自己的馬。原來,兩人同住東市白虎道。前者來此,是要與後者一同上朝。
兩人並排而行,不過南宮夢蓮的馬,總落後半個馬頭。
‘鹿都的水啊,是比西府的甜。瞧把你嘴吃得!’夏侯長靈瞇著眼,譏道:‘都快趕上那幫黛庭官了!’
南宮夢蓮毫無窘色,隻嘀咕一句:‘沒有戰打,還不如當文官!’
‘哦?’夏侯長靈語調提高:‘你是怪我,不該把你的勝澤軍留在京畿?’
南宮夢蓮只是長籲。
夏侯長靈見對方仍是舊日般直爽,心中欣慰一哂,臉上卻是嚴肅:‘上次兵部讓你去女幾山剿賊,不過一時權宜。若非你的軍營剛好在附近演習,滅招搖教一群烏合之眾,何需紫策精銳?’
知道太尉一向蔑視招搖教。南宮夢蓮義正言辭地道:‘將軍此話差矣!招搖教今非昔比,盤踞簡州,聲勢浩大,逍遙散蔓延九州!其害深遠,傷及國本,非雷霆之師,不可滅絕!’
‘傷及國本?’夏侯長靈側目道:‘那梧桐園中,凶狠殘害皇嗣,要斷我國祚的,不是那六方賊人?’
南宮夢蓮想起玄鴉在梧桐園刺殺一案,誓王幾乎殞命,嘆道:‘玉邪固要平伏,可招搖......’
夏侯長靈打斷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想必紫華庭中也有不少人如此認為。遣紫策軍到簡州,剿滅招搖教,不是不可......’
此言一出,南宮夢蓮大喜,只聽夏侯長靈又道:‘只是,招搖教本是簡州太守郭興文的轄內之事,他定會上議,以為無此必要。還有,正逢飢年,又遇玉邪張狂,如要動用紫策軍,兵部的牛弘道第一個會叫窮,戶部的顧映月會是第二個,說無能為力。’
南宮夢蓮似有腹稿般地道:‘所以,如動兵,不妨用義軍!’
‘義軍?’夏侯長靈思緒一轉,沉吟道:‘昨日閱兵,你說勝澤軍可以增兵,想出的就是這個法子?’
‘是!聖上下詔,召集義士,立新軍。若有百姓應召,那出兵簡州,便是民心趨向,郭太守如何上書以悖?義軍輜重,紫華庭只需負責三成,其餘由應召而來的義士所出,兵部和戶部便不好推脫!’南宮夢蓮條理井然地道。
夏侯長靈默然半餉,頷首道:‘今日朝會,我會上表皇帝,增兵剿滅招搖。主帥.....就你來吧!’說到這裡,他神色惻惻,道:‘也好了你一樁心事。’
南宮夢蓮驚喜交錯,一時無言,隻摸了摸腰間的蓮花香囊??
紫華庭離白虎道只有三裡,兩人很快便到。一路上,已遇到不少或騎馬或坐車的官員,他們見到鎮國公,紛紛讓道行禮。
與其他官員一樣,鎮國公和南宮夢蓮來到紫華庭,第一件事便是到黛庭的夥堂,享用為官員準備的早膳。用過早膳,便徒步至黛庭西邊的茈庭,在明堂階下等候。
明堂外,高冠厚服,百官楚楚,正待開朝。
紫孝三品以下的官員皆著蒼衣白綬,佩墨玉寶劍。寶劍,依照官級,分別是四品的貔貅,五品的狻猊,六品的玄武,七品蛟龍,八品白虎。
三品大元著緇衣白綬,佩水蒼玉,麒麟劍。
二品大元著赤衣玄綬,佩水蒼玉,鳳劍。九州太守皆二品大元。
一品大元則是紫衣金綬,佩山玄玉,龍劍,如三公。
易君鸞,謝春秋,沐雲鳳相繼來到鎮國公前見禮,道聲‘老師安好’。
夏侯長靈回以淺笑,答句‘安好’後,便被顧映月等一眾黛庭官員圍起來說話。
南宮夢蓮來到易,謝,沐三人前,道:‘朝會過後,君鸞便回方州?’
‘嗯,應該就在這幾日內。’易君鸞答道。
‘唉,那下次見面不知何時!’南宮夢蓮不由瞥了沐雲鳳一眼。
沐雲鳳被南宮夢蓮的目光弄得頗不自在,別過頭,望向天邊朝霞。
‘如無意外,便是三年之後的述職。不過......’易君鸞頓了頓,笑道:‘也許更快,也不定!’
謝春秋聞言,眼中陰翳一閃而過。
此時,卯正的漏鼓傳來。一隊寺人把明堂的門戶打開。官員卸劍,正冠,魚貫進殿。
就在此時,茈庭外匆匆來了兩撥人。太史肅國公-郝崇文被寺人攙扶,顫顫巍巍地走下步輦。老邁的肅國公常年深居簡出。今日若非鎮國公述職的重要朝會,不會出現。
另一撥人,則是太相親穆國公-林梨之,以及幾名貼身侍衛。親穆國公腰纏麻繩,一臉病容,雙目滯板無神,不再是往日風采堂堂的王公。
兩撥人都往明堂走來。兩公穿過朝班,走上明堂高臺,與太尉鎮國公相互見禮。然後落座。太尉之位在右;太相,太史在左。
三公聚首,實屬難得。
漏鼓再次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明堂西窗下的金鐘。百官秉笏躬身,立席之右,肅然而待。
鐘鳴鼓作中,瑞武頭戴冕旒,紫金長袍,佩鹿鳴,羊脂玉,白鹿劍,在儀仗圍攏中,從明堂後走出,徐徐登上高臺頂層,坐上禦榻。
百官隨著鼓點叩首,高聲賀道:‘吾皇萬歲!’
瑞武賜座。
百官入座,鐘鼓止,朝會方始。
‘太尉車馬勞頓,仍神采矍鑠,不愧我紫孝第一大將!’瑞武看到夏侯長靈雖是三公之長,卻不像另外兩位,不顯一絲老態,由衷讚道。
夏侯長靈拱手道:‘國家不寧,林,不敢休殆。’
‘孤有臣如斯,玉邪何患!’瑞武笑道。
夏侯長靈一臉痛惜,道:‘聖上羞煞微臣!二十年前,玉邪小子橫空出現,自稱火神之子,妖言惑眾,攝伏諸部,一統清洛,野心之大,前無古人,實我紫孝心腹大患!臣,戍邊多年,不得壓其氣焰,實屬失職!’
‘非也。太尉乃我紫孝第一乾城,坐鎮西疆,玉邪難越雷池。今年太尉在小榆谷外,大敗玉邪,大快人心,何來失職之說!數度鏖戰,愛卿辛苦。’
夏侯長靈聞言,便開始向皇帝,以及同儕講述戰情,以及戍邊概況。說玉邪王多年吞併小國部落,意在削弱紫孝在西疆的勢力。遠者,曾破壞紫孝和忽如部的聯盟;近者,引誘紫策屬國有齒族叛變,進而染指榆城的意圖明顯。他娓娓道來,最後道:‘榆城,我紫孝最富庶的清洛屬國,乃我國西境勢力中樞。失榆城,百年經營則付諸流水。紫孝從此難以立足關外!玉邪王奸計昭然,狼子不可養。所謂日中必彗,操刀必割!臣以為,為絕永患,當即可揮兵墨池,掃蕩強虜!臣,願領達日城兵馬,以為前鋒!’
此言一出,朝堂嘩然!
自六十年前,武德帝開疆拓土,收服東海黎州以來,在廉康帝和當今瑞武帝的治下,紫孝休養生息。若非外敵進犯,極少攻伐他國。夏侯長靈此言,不啻把兩朝的治國之策推翻!
與百官的驚訝不同, 瑞武一臉泰然。
臺下的沐雲鳳思緒飛轉,少時執笏出列:‘深縱六方三千裡,長途征伐,大軍糧草補給,為一難;墨池四面環山,易守難攻,久戰而兵不厭,為二難;我國中饑民為賊,邪教亂世,內憂未殄,人心不穩,為三難!攘外必先安內,玉邪當除,不急一時。六方兵馬,屢捋虎鬚,雖有心覬覦榆城,至今卻未敢踏進小榆谷一步,可見其氣候未成!’
‘未踏進小榆谷一步?’鎮國公側身,瞄了一眼階下的沐雲鳳,挑眉道:‘老夫聽聞,玉邪的牙爪,都到鹿都,刺殺皇子貴族了!挑釁如斯,仍無動於衷,我紫孝國威何存?!所謂內憂,其實不難。夜州大荒,朝廷正籌備送糧,救濟災民;不法之人聚眾為賊,各地都尉已得行文,需戮力剿殺,否則當瀆職論。烏合之卒,定不日瓦解!簡州招搖教,向由郭太守領兵鎮壓。若要速殲,鑑於六方作亂,無閒兵可用,不妨徵集義軍,協同簡州府兵,一舉攻克招搖教本營!在鹿都待命的勝澤軍數遇邪教。義兵可編入勝澤軍,立‘肅毒’新軍。南宮夢蓮為帥。肅毒新軍,消滅招搖,指日可待!置於太傅口中的前兩難,乃行兵布陣之事。太傅是不信紫策之勇,亦是老朽之謀?或兩者皆有?’
‘這......歡,不敢。’沐雲鳳連忙道。
無論言辭如何激發或犀利,夏侯長靈語氣保持平和,宛如無聲戰鼓,直擊得人心咚咚作響。這兩廂交流,除了沐雲鳳,百官也皆一凜!
高臺上的瑞武,卻嘴角微微一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