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步之館,皇帝寢室。
室外雷雨交加,素儀卻是被枕邊人吵醒的。只見瑞武動靜不斷,雙手握拳,表情痛苦,口中嘀咕著什麼。素儀從未見過皇帝被夢魘折磨如此,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瑞武的夢中,也是電閃雷鳴。那是多年前的一晚雨夜......
丹庭,安華殿。
屏風下,寺人為少年解下頭上的縞冠,腰間的葛帶。期年已到,禫禮已過,少年換上絲綢長袍。他走入錦帳,躺在榻上。帳外燈火明滅,人影搖曳,睏意漸濃。
就在此時,少年鼻尖微癢,一陣微風吹來,帷帳輕啟。他唰地一下坐起,喝道:‘誰?!’
只見一人無聲無息地站在榻中,肆無忌憚地俯視著剛滿十六歲的皇帝!
‘是臣。’幽靈般的聲音響起。來者是一披髮老人,身上的囚服血跡斑斑!
少年清脆的聲音透著惶恐,傳遍寢室:‘朱喜!朱喜!’
‘桀桀桀.....’老者沙啞的笑聲異常刺耳。‘別費力氣了,朱喜和附近的神鹿衛都暈了,一時半刻,沒人會來。’
少年衝出帳外,赤足跑過昏暗的大殿,往門口狂奔。頭頂陰風吹過,老者再次躍到眼前,擋住一步之遙的門口。少年被嚇的一個趔趄,跌坐地上!
一個閃雷照亮老者臉上的蒼涼。‘林,有幾句話要說,說完便回天牢,簽下罪書。’老者也坐在地上,與少年平視。
老者正是陸安平。他語氣平和,不見之前狂態。
少年見狀,又聽到那句‘簽下罪書’,心中一刺,道:‘汝有何話?’
陸安平淡淡道:‘先太后身邊的王寺人,受人唆使,在陛下耳邊造謠,以致你我君臣離心,方招來今日之禍!’
少年正是瑞武。他聞言,俊目一瞇:‘汝何必牽扯旁人?!且不論禦史所參,汝散布前朝紫扇詔之謬妄,汝擁兵自重,棧戀職權,乃孤親察,如何狡辯?’
聽到‘紫扇詔’,陸安平哈哈大笑,滿眼苦澀:‘對,且不論紫扇詔......陛下屢屢指派裨將,監察,於臣麾下,可來者不盡輔助之職,處處發難,貽誤軍務,本末倒置。臣以軍法黜治,有何不妥?’
‘汝勾結外族,結黨營私,富州太守等眾卿,舉證確鑿。’
‘臣結交清洛部族,隻圖互存之法,庶免乾戈。為千秋平安,臣不悔。’
‘汝把攬朝政!臣工與汝意見相左,即遭壓迫。阿諛附和之輩,便得擢升。黛庭六部,皆汝之門生故吏!’
‘臣受先帝所託,輔翼新君。為國舉賢,不避親仇,所薦之人,無一奸胥滑吏,臣問心無愧!’
‘汝之九原氏族,驕橫跋扈,凌虐百姓,目無王法!州府懼汝勢大,不敢重判,族人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陸氏不過九原一系,吾非九原氏族之主。何來臣之九原氏族一說?!再者,臣從未姑息陸氏子弟半分。同族涉罪,以臣之名逃脫責罰。州府縱容,以臣之名蔽其失職。臣戍邊千裡外,名節每每受損,又何處申冤?’
‘??’各色罪名,被一一聲辨。瑞武臉色漲紅,一時詞窮,思量半日,嗤鄙道:‘汝夜闖禁中,挾持君主,瀆犯天威,罪不可赦!’
‘這,臣倒是坐實!’陸安平又大笑一聲:‘林之罪愆,縱然罄竹難書,唯有一狀,務必駁正。’他忖度措辭片刻,淒然道:‘陛下乃先帝血脈,先太后是清白的,她從未背棄樂氏!’
瑞武臉色大變,咆哮道:‘汝之罪書,隻字未提先太后,休得誣衊!’
陸安平眼露憐憫,道:‘臣說的,不是刑部擬的罪書,而是陛下心中對臣所下的‘判書’。誣衊者,非臣,乃陛下也!’
‘無恥之徒,一派胡言!’瑞武勃然,眼睛似乎要從眼眶掉出來。
陸安平一陣心酸,嘆道:‘先帝駕崩,先太后為助幼子成人成君,嘔心瀝血,安穩朝堂內外,以致青春年華,香消玉殞。她若知你是如何誤會她的,該多傷心!’
瑞武緊握拳頭,心中踟躕半日,終忍不住道:‘難道.....你們當年沒有私定終生?’
陸安平微微一顫!東海邊的眼淚,梅樹下的魚湯,聲聲的求我庶士......彷彿昨日。悲傷如決堤洪水,把聲音淹沒。他隻得點頭。
瑞武噙淚,咄咄逼人:‘難道你們沒有雁足傳書,共話衷腸?’
太子出生的那年,先帝臥榻,她開始輔政,他開始握權。兩人私信頻密,所談不外乎家國大事,但字裡行間,總能讀到對方的心情。後來,她從皇后變成太后。一個是攝政太后,在東府華都,一個是封疆偪臣,在西府邊陲,書信不絕。直到某日,她的信沒來,他才知道她的病有多重。
陸安平再次點頭。
瑞武無聲落淚,發出淒厲笑聲:‘難道你們沒有相約來世?’
‘三郎,這輩子我負了你,來生就算阿翁把我打死,我也要等你回來。可是你,還會來找我嗎?’
‘會。’
‘我死後,你會繼續保護子寶,讓他平安嗎?’
‘會。’
耳邊響起她臨終前的一聲嘆息。真情終究比算計多了一分,他已滿足。陸安平看到少年眼中的屈辱,仍點了點頭,口中忽現腥甜。
瑞武滿眼絕望,哽咽道:‘你不娶正室,難道不是一直覬覦和她相守的一日?而她,一直重用你,不也是如此想的?好一對癡男怨女!’
‘呵呵呵!’慘笑在空闊的大殿格外響亮。老人道出少年心中齷齪的真相:‘是,我愛她!一直愛著!覬覦著!可她對我的回應,只有毀諾的愧疚。你可知,她被賣入先帝潛邸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一個隻想養蠶織布,平凡過活的漁家姑娘,因還父債,陰差陽錯,成了親王之妻,成了一國之後,帝君之母!一路走來,聰明如她,仍要吃多少苦啊?堅強如她,仍有多害怕啊......’
瑞武隻知母族東郭氏,乃出自黎州低微門戶。母親因先帝寵愛,且育得數子,被立為正室。此刻首次聽到母親出身的細節,他不敢相信,以賢德明智,母儀天下的阿嬌太后,當年竟曾是一個不識字的村婦!
‘她改頭換面,忍受一切,甚至於我的一言一行,皆是為了至愛之人!’陸安平的喉嚨的腥甜愈濃:‘可惜那個人,總輪不到我......’
老人眼中真切的失望,令少年一愣。
陸安平長嘆一聲,從身後不知何處,拿出三個血肉模糊的人頭,端放少年面前:‘巧宦誤君害國!無奈時日迫促,臣倉猝行事,最後一次,為陛下除奸。’說著,徐徐稽首。
瑞武認得地上人頭,皆侍奉太后多年的親信。其中一位乃老寺人,黃門令王寄奴。便是此人向自己告發母親與陸林的私情。他彷彿看見無間惡鬼,坐直身體,雙腿一通狂踢,急速後退,並未回陸安平的君臣之禮。
陸安平緩緩站起,一臉愛憐,盯著少年皇帝:‘汝三歲起,耳邊盡是聖人語,自諳忠.孝.禮.義。但欲成王,先成人!此途修阻啊,吾隻願汝,路長炬盡,猶見光明,危城困獸,殫力一鬥!恁時,汝且再論吾罪!’
話音剛落,略微佝僂的身影便消失在殿外風雨中!
這是老人留給少年最後的話,也是他留給世間最後的話。
一日後,親靖國公陸安平供認,捏造‘紫扇詔’,謀逆犯禁等上百罪狀。一夜間,被世人立生祠供奉的太尉將軍成了紫孝最大的奸臣賊子。
九州震驚,天下變色!
十年後,瑞武微服出行。在一食肆中,遇到一少女,心動不已,腦海哼起‘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彼時,她正被一群同樣稚氣未脫的白衣少年簇擁祝賀。其中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年笑嚷:‘香人府果然厲害,先是出了花魁郎君,今日又有才女,於麗人樓贏得一‘頭麗人’!這是要佔盡鹿都風騷啊!’。此話立即引來一捲髮少年豎眉回道:‘顧大郎,你哪來那麼多話?實在閒的,我們就再打一場,如何?’
眾人熙熙,那引起瑞武注意的少女卻一直和一位清瘦少年竊竊私語,對身旁爭吵置之不理。
二十年後,手掌中出現的一朵‘花’,令瑞武狂笑半日,捶胸頓足,哭的像個孩童!母親是清白的,自己是清白的,那個通天徹地,讓他又恨又怕了半輩子的人也是.......清白的。與此同時,千裡之外,月圓之夜,一位身材雄偉的青年六品紅翎神鹿衛,跪在荒郊一處‘山丘’前,也哭的像個孩童!
三十年後,瑞武從夢中驚醒,發現身旁的人正一臉慘白地看著自己。心中的不安頓時化成滿腔怒火!‘孤方才是不是說夢話了?’
陰沉的目光讓他眼角的褶子愈發明顯。果然是將入知命之年的人,素儀暗自感慨。表現出的遲疑卻徹底激怒心虛的瑞武。斥喝乍起,蓋過室外雷雨:‘說!都聽到什麼了!’
素儀縮在床角:‘沒,沒有什麼,陛下只是一直,一直重覆三個字。’
‘什麼字?’
‘吾.有.罪。’
頷下搖搖欲墜的凝珠終於滴落!瑞武的手一縮,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淚水如此燙手......
*
三日後。
三千殊山軍,一半騎士,一半步卒,帶著機甲輜重,從北方邊境的岵山出發,趕了半月路程,到達慶州西南的九逸山莊。
三千精銳,絳袍青羽,鮮盔瑩鎧,與慶州太守杜伯陽的五千玄裳黑羽,皮革甲冑的府師並肩。誰是府兵,誰是紫策,一目了然。但無論出自何處,兵卒個個精神抖擻,執旂立馬,列陣於野。
皮鼓逢逢,將士分作左右兩軍。主帥潘功伐,副帥杜伯陽中陣而立,向高臺上的天子,嘩釦三呼,聲勢動天!
瑞武雖然因連日田獵,夜不得寐,疲勞不已,但一穿戎裝,面對紫孝兒郎,仍昂首矗立。
山呼過後,場中左右兩軍開始展示行陣,衝鋒,對陣。各軍營相繼派出精英,演練騎射,摔跤,擊技。按照慣例,最後的一輪演武,是太學學子獻技。今年更有三皇子參與其中。雖然知道是設計好的表演,眾人仍十分期待。
子美習刀,被安排與師出同門的顧宗義同臺。臺上兩人執兵行禮。顧宗義瞄了一眼子美手中煞氣騰騰的黑亮細刀,平心靜氣,一板一眼地使出靖海八刀。
瑞武早前讓自小偏文的兒子,跟隨夏侯長靈學習刀法。此時看到他的刀舞的中規中矩,比以往多了幾分銳氣,漂亮的身法還不時贏得喝彩,雖然知道對手在刻意藏鋒,卻也欣慰不已。忖度瘦弱崽子,終於有點長大的樣子!呵呵,那把黃泉給他是對的。
練武完畢,子美抬頭看到父親淡淡的笑容,心中巨石消失,又聽到父親提醒寺人把賞賜給自己的冰茶,換成溫的,心中更是一暖。父親雖看似冷淡,卻還記得自己不吃冰!
接下來,是最後一場比武。瑞武對司馬螢生有好感,有意讓她露臉。幾日前叫古泉生從太學女學子中選一位武術不錯的,與司馬螢生一同在軍前演練。
古泉生選的本是易無憂。但易無憂因行獵落水,受傷破了點相。昨夜,她的哥哥易無待,便以儀容有損,不宜面聖的理由,請求代替妹妹。古泉生見女學子中除了易無憂,無人能司馬螢生匹敵,易無待又是穩重,識應對的人,便欣然答應。當時,易無待答謝,並未理會妹妹氣鼓鼓的,在一旁嘀咕:‘我額頭那點傷,哪有那麼醜......’
所以,最後一場比武便成了司馬螢生,易無待的對決。
兩人皆穿緋衣皮靴,淡青抹額,加上身材相仿,唇紅齒白,在臺上一站,讓人眼前一亮。
鼓點奏起,一人舉刀,一人抖劍。兩道飄逸的身影,不約而同,徑起攻勢!
司馬螢生一個箭步,起刀一式‘東海揚塵’,側鋒粘住劍芒,轉腕往下一撩,刀鋒從另一面攻向易無待的門面。一圈精光,乾淨利索,先聲奪人!
倏忽,對方的劍消失眼前。司馬螢生一愣,瞬間又見劍影爆出,無數劍芒籠罩自己身上要穴!原來,易無待使出的也是攻式,三籟劍法中的人籟-六極之地!
司馬螢生看出對方多是虛招,使出靖海八刀中的防式,一一破解。
易無待一招‘六極之地’過後,仍是人籟的招式。‘何有之鄉’,‘莽眇之鳥’。人籟,講究一個‘巧’字,招式繁瑣多變,讓人眼花繚亂。
司馬螢生此時正有這個感覺,眼前盡是神出鬼沒,無跡可尋的劍光。她發動攻勢,反客為主,注力於刀,一招‘浩如煙海’,化身為箭,罡氣破空,刀尖直指易無待眉心!
易無待腳踏八卦,身形如燕,遊走在刀風之外,手中的劍卻越來越急,‘上神乘光’,‘與形滅亡’,連綿不絕的劍影,竟是三籟中以快為主的地籟!
司馬螢生漸漸有些應接不暇,心頭竄起火苗:‘哼,不過是逗皇帝開心的表演,怎麼真的來炫技了?!’當下攻勢全開,‘翻江倒海’,‘山崩海嘯’,一刀比一刀快,一招比一招狠!
臺上一時人影糾纏,刀光劍影。
正在休息的子美看得直直發楞,暗道螢生的刀法原來那麼厲害?
謝子燕和顧宗義見易無待難得出手, 看得全神貫注。南宮化羽迭聲叫好。只有易無憂,沈默不語。因為她發覺哥哥的異常,心中納悶:‘至於嗎?哥哥怎麼了?’
就在此時,只見易無待為回擊司馬螢生方才攻向自己心臟的殺著,平劍於胸,運氣於臂,隨著一個緩慢的劍花,排山倒海的劍氣湧向司馬螢生。這招名喚‘攖寧’,化繁為簡,乃三籟天籟的殺招之一!
司馬螢生騰身後翻,幾下起落,輕盈地避過罡氣。腳尖落地,嘴角掛著淺笑,露出‘不過如此’的眼神。不想,易無待的劍芒已悄無聲息,又到身前!
易無待一招地籟’大巧若拙’,劍鋒化斧,頻頻擊向刀鏃。
司馬螢生萬沒料到,易無待換氣如此之快,剛發一大招,另一大招已起!她氣息未順,隻得連連後退,舉刀相擋。
叮!叮!叮!
電光火時間,兩人已交鋒三下。第四下是‘喀’的一聲。司馬螢生的刀竟應聲斷成兩截,裂痕在刀柄與刀身之間。她大驚之餘,左掌一撥,刀的殘片旋轉著,向易無待飛去!
易無待叫一聲‘妙’!急退三步,反手一挑,刀片陡然迴轉,化為一道亮光,抹過司馬螢生的左臉,倏忽釘進臺下旗桿,旗旛不住抖動!
司馬螢生耳朵一疼,臉頰發燙!她連忙舉微顫的手去擦臉,發現並無血跡,震怒中恢復半分冷靜,杏目一瞪,對上易無待的目光時,卻是一怔。
喝彩聲中,只見易無待不疾不徐地收劍,又一絲不苟地把抹額整齊,低聲道:‘下次你再敢設計傷害舍妹,我的劍,就不會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