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鳳傳奇之紫竹林篇 第82章 秋色人g

百裡巷的學子中有五人因在此行中表現出色，被封‘三等青翎侍衛’，記名在神鹿衛下。這是九品武官，不需當值，乃一虛銜。饒是如此，對少年們來說，仍是無比天恩。

有幸得以封賞的五人是:

射獲最多的南宮化羽。

騎射第一的謝子燕。

作熊羆賦的李伯泉。

禦前演武的顧宗義和易無待。

五人拿到屬於自己的侍衛名牌，從此便是禁軍，也就是天子親軍之一，興奮不已。易無憂因為兄長堅持，把演武的機會相讓，因此與殊榮失之交臂，十分失望。回程一路，連南宮化羽說禁軍從未有女子的安慰話都聽不進，直到回鹿都，拿到那少府定製的那把彤弓，才再次主動和哥哥說話。

*

三千寺，炎魔塔，塔下。

毒龍袈裟看著八荒和尚乾癟的兩頰，消瘦的軀體，不由大罵:‘天殺的婆娘！決明花雖不致死，卻十分惡毒，如蛆附骨，難以根除。唉，這幾個月，你受苦了！是我的大意。’說著一臉悔恨，咬牙切齒地道:‘你放心，這個公道，總有一日，我會幫你討回來！’

八荒和尚咳嗽幾聲，聲音仍嘶啞:‘不必了，她已遭報應。’

‘哦?’

‘她來劫塔時，剛好有幾個身手不凡的少年在神秀那裡開茶會。他們把人趕走，卻留下了她的眼睛！’當下，把當日情景說了一遍。

毒龍袈裟聽罷，驚訝不已，不知尋思什麼，半日才唏噓道:‘自作自受！’

‘我再調理半月，便可恢復如初。屆時，也該收網了！’八荒和尚此時道。

毒龍袈裟聞言，點了點頭:‘明日刑部的人來，我便供出赤狐教。我也是時候回簡州。可我要如何離開，才不會連累你......’

八荒和尚思量片刻，道:‘也許可以利用一人。’

‘何人?’

‘上人來了。’

毒龍大詫:‘什麼?新建的肅毒軍開拔在即。他此刻離開簡州，意欲何為?’

*

秋獼結束，皇帝回朝。當晚，太傅沐雲鳳連夜被召入禁中。

翌日，瑞武和沐雲鳳雙雙走出安華殿，踏著丹庭的晨露，走進禦書房。

殿試幾日前已結束。沐雲鳳正向瑞武稟報學子應試和錄取詳情。今年參考的學子五百，比往年少。原因是，約百名學子選擇投身肅毒義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乃戶部侍郎顧映月的長子，顧宗仁。顧宗仁是顧氏嫡長，為了投軍，不惜延遲與方州易家的婚事。

‘顧二郎倒是捨得兒子。’瑞武歎道。

沐雲鳳眼皮跳了一下:‘棄試投戎的學子大多擊技能手。顧裔卻是異類。他武藝平平，擅長九數圖書，六體楮墨，其人心細，不失為後勤之才。’

‘呵呵，隨才器使，皆是拳拳報國之心。’瑞武道:‘南宮夢蓮這支義軍，愈發壯大，不容小覷啊！’

沐雲鳳微微拱手:‘皆是陛下恩威。’

瑞武笑了笑:‘威是有，恩嘛......’

沐雲鳳緩緩道:‘招搖得除，九州得益，匹夫得榮，子民得福，焉非陛下決策千裡之恩?’

瑞武捋鬚大笑:‘孤安坐紫庭，功勞倒是最大的?’

‘君父之道，不過如此。’

瑞武聽到此言，不覺端詳沐雲鳳片刻。目光漸漸移到手中的奏書，道:‘夢蓮密奏，以免冰封阻途，延誤軍機，提議大雪前，進入簡州。因此十日後，肅毒軍必須出發。雖然新軍只有六千人，但他相信會有義士沿途投奔。’

沐雲鳳頷首，輕聲道:‘為戒不虞，事不宜遲，此法甚妥。’

瑞武拿起另一本奏書，讀罷，劍眉一擰:‘又是這些被迷惑的愚民！唉，看來需盡快殲滅招搖教，鹿都方可早日安寧！’

沐雲鳳問道:‘是鄭府尹的上奏?’

瑞武點頭，不悅道:‘他說鹿都最近出現一群人，在拜什麼赤狐大仙。而刑部剛從毒龍袈裟口中審出，招搖教在鹿都，便是利用赤狐大仙，來聚攏教眾的！鄭合方因為邪教人眾，請旨清剿。’

想到即將降臨鹿都的那場腥風血雨，兩人不由沉默。

半餉，沐雲鳳輕嘆一聲，手肘放在憑幾上扶著頭，喃喃道:‘殺，權也，非仁政，持之傷國......’

瑞武微微變色，本想反駁，看到沐雲鳳的神情，卻忍不住道:‘你也累了一晚，回去吧，晚朝不要來了。’

*

百裡巷。

史白麟跟隨書僮，走到後院，不禁奇道:‘太傅在這裡?’

書僮笑道:‘史執教有所不知，我們的太傅沒事就往庖廚跑。廚娘趕他走，他便說他是來學治國之道的，說治國如調羹，都要五味得宜，陰陽配合，絕非易事。其實啊，就是嘴饞！哎喲，史執教，我方才的話，你可千萬別在太傅面前說！’說著，輕輕地打了自己嘴巴一下。

史白麟微笑不語。走進後院，只見雞鴨咬咬嘎嘎，廚役來來往往，庭中有一巨大藤架。一人挽袖綁臂，端坐其下，正在寫字。斑駁的秋陽，照在那人身上，透著寧靜。

‘太傅。’史白麟上前行禮道。

沐雲鳳抬頭，忙放下筆回禮，邀請史白麟入座。

史白麟坐下，見案上有一小布袋。裡面放著幾塊泛紅的碎石，最大的，不過拇指一般。旁邊有幾本書，其中一本，他認出是自己曾看過的遊記-陸華工物。

‘白麟，你來得正好。你懂醫術，又曾周遊。你看看，這可是赤石脂?’沐雲鳳指著一塊小紅石，道。

‘石脂?被稱為長生藥的礦石?’史白麟拿起那塊紅石，輕輕一搓，紅石瞬間化土，指間有點黏手。他搖搖頭，道:‘學生沒有見過。不過，世上果真有長生藥?我還以為那只是神話。’

‘不是那個石脂。’沐雲鳳翻開陸華工物，指著其中一段，道:‘你看，這裡記載的‘赤石脂’像不像此物?’

史白麟讀道:‘赤石脂，多出水邊高地，甘，澀，氣溫，無毒，治傷寒下痢，補五藏虛乏。研細如粉，曬乾，也可火煆，水飛炮製。’他把一小撮紅土放到鼻下片，又放入嘴巴。‘確實苦中帶甜，不辣。’沉吟半日，點頭道:‘嗯，此物確像遊記所載的礦石。太傅，你在找尋此物嗎?’

沐雲鳳開懷一笑:‘呵呵，算是吧。這礦石是一位杏林閣的醫官在東海採藥時找到的。他不知此物，來問百裡巷的藥典博士。我也好奇，便幫著查閱古典。’說著，迫不及待地在一素綈上寫字，一邊寫，一邊翻動那本陸華工物。

史白麟被如此‘冷落’，並不介意，隻低頭沉思，眼角不經意瞥向沐雲鳳的蠅頭小楷，發現他正抄寫陸華工物中，記載赤鹽的段落。不由回憶書中言，赤鹽，鹹，甘，平，無毒，入藥治頭痛諸風，目赤，多淚。

就在此時，方才的書僮走了過來，把一碟熱氣蒸騰的糕點放到案上。只見他笑吟吟地道:‘太傅，普嬸說，這次應該熟了。

‘胭脂粿?’史白麟認出碟中排成兩行的方形糕點。

沐雲鳳放下筆:‘我怎麼把正事忘了！嗯，這次顏色好看多了。’他轉向史白麟，一臉興奮道:’白麟，今日請你來，其實是為了這個。我翻閱關於石脂的書籍，無意找到了這個遺珠。’

他雙手捧起一本殘舊書冊，道:‘珊齋漫錄。不知何人所著，上面有不少藥膳。其中竟有武德年間的胭脂粿做法！你說的不錯，今日的做法與往日果然不同。今人雖仍是糯米做漿，搗碎浸漬蒲薑，萊菔，天門冬根，甘草，赤芍，豆蔻仁，去渣取汁，加上蜂蜜蒸熟，但比往日的作法，變了一味食材。’

史白麟見沐雲鳳興致盎然，問道:‘什麼食材?’

‘今人用紫桑葚。前人則用......’沐雲鳳指著頭頂的青藤，道:‘紫葡萄。’

史白麟此時方發現，兩人身處的濃蔭，乃拜幾株老葡萄所賜。

沐雲鳳繼續道:‘我照書上的方法，用紫葡萄代替紫桑葚。不過年代久遠，書中一些字已糊了，這紫葡萄不知是否去皮。我便做了兩種粿，一種葡萄有皮，一種葡萄沒皮。你嚐嚐，看是紅色的好吃些，還是綠色的?’

史白麟這才留意到，碟中的胭脂粿有兩種顏色。他提筷品嚐，凝思良久，眼中碧光一閃，指著左邊的一排，道:‘這個甜。我覺得，較為好吃。’

‘居然是綠色的比較好吃?’沐雲鳳頗為意外:‘論賣相，紅色的倒更似胭脂......難道是哪裡不對，嗯，下次再試做！’

吃完點心，史白麟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沐雲鳳似乎感受到他的躊躇，抬頭道:‘白麟有話要說?’

史白麟從腰間拿起紫扇，摸著扇骨子，慢吞吞地道:‘學生近日聽一同鄉說，他在富州行商時，遇到一人。聽他描述，那人極似家兄。學生想，想......告假前往探尋。’

沐雲鳳想起對方扇子上的‘二子乘舟’，他一直在尋親之事，喜道:‘殿試已過，冬假在即，此時離開，自然無妨。我先祝白麟，不虛此行，兄弟團圓！’

史白麟不覺動容，拱手道:‘承太傅貴言。’

*

東市，白虎道，大將軍府。

秋高氣爽，主人寢室所在的園中，有幾株柿樹。如今樹葉落光，只剩壓滿枝頭的果實，晶瑩肥圓，伸出牆外。藍天下愈發紅潤通透。

紅柿讓人垂涎，卻‘高高在上’。柿樹樹幹筆直，二丈有餘，嚐鮮絕非易事。

紅柿是鹿都常見的果樹。霜降一到，不少人家開始用柿子釀酒醋，或曬乾做餅。大將軍府也不例外。每年此時，張依依便會叫手腳利索的家人攀樹採柿。手腳不怎麼利索的家人，則在樹下用綁了鐮勾的竹枝摘取，如此也需忙上一日。

今日，正要收割柿子。南宮夢蓮休閒在家，便來幫忙。張依依和女兒坐在走廊邊，和幾個丫鬟一起將採下來的柿子洗淨，用麻繩綁成一串串，掛在屋簷下。張依依手中在幹活，眼睛卻在園中，盯著南宮夢蓮與幾個年輕後輩一起攀樹，不時喊道:‘慢點！別逞強！’

大兒子南宮化羽也回了家。父親，與肅毒軍即將離開鹿都。南宮化羽近來常常藉機，回家探望。回到家中，遇見女將作為父親的幕僚，也在大將軍府，更是高興。

摘了半日柿子，南宮夢蓮跳下樹，回到妻子身邊坐下。從一旁一盒紅紅綠綠的糕點中，拿了一塊，吃了一口:‘雲鳳這手藝......薇兒，你喜歡沐叔叔做的點心嗎?’見女兒圓圓的小腦袋如搗蒜，笑道:‘呵呵，你沐叔叔的口味一直沒變，和你一般，喜歡甜膩膩的。’

張依依瞄了丈夫一眼，道:‘雲鳳特意送來為你餞行的，你啊，就是不知足！’

‘知足，知足，怎敢不知足?’南宮夢蓮笑嘻嘻地把那塊胭脂粿吃完，傳人奉盥洗手。少頃，從腰帶中拿出一小盒，道:‘差點忘了，這個給你。’

‘這是?’張依依見銀製的盒子，小童的手掌大，蓋子雕空，有花的圖案。‘你知道，我用不慣胡粉。’說著，沒有接過去，繼續綁柿子。坐在兩人中間的小女兒南宮薇反而盯著盒子不放。

南宮夢蓮輕嘆一聲，把盒子打開，用食指沾了沾裡面的東西，道:‘這不是麵粉，是唇脂。天冷的時候，塗在嘴唇上，嘴皮就不會凍傷。’見張依依沒有理會自己，語氣一硬，道:‘把頭轉過來！’

張依依愣了愣，扭頭望向丈夫。南宮夢蓮把食指放在她微翹的嘴唇上，輕輕地來回塗抹。

嘴唇抹上凝脂，彤光滑澤，如樹上火柿，可愛誘人。丈夫不顧四周掩袖而笑的家人，與自己親暱。張依依早已滿臉飛紅，剛要阻止，丈夫柔聲一句‘我走後，不要隻想著孩子，也要好好照顧自己’，一時沒有了話。

‘怎麼樣，這下嘴巴不難受了吧?’南宮夢蓮心疼道。

‘阿翁，我也要！’一直抬頭看父親給母親打扮的南宮薇，眨著大眼睛，忍不住道。

‘好，好，好！’南宮夢蓮手指又沾了些唇脂，往女兒紅通通的小嘴上抹去:‘我的薇兒也是大美人！’

坐在椏杈上的女將看到這一幕， 握著柿子的手一頓，心中忽然感嘆，南宮將軍不用去簡州，那該多好。就在此時，腳底傳來南宮化羽的笑聲:‘二弟，算了吧！這裡太高了，你就算上得來，也下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掉下去，那樣很疼的！’

南宮沁不服氣的聲音響起:‘哥哥上得去，我也行。’

‘唉，不聽老人言！’南宮化羽嘆了一聲，身影一翻，竄到樹頂，來到女將身旁。這一下動靜，讓樹幹晃動不已。南宮沁腳一滑，差點掉下樹，嚇得樹下家人一陣驚呼。

南宮化羽看著弟弟的窘迫，一臉得意，隨手摘了一個軟柿，送到嘴邊。

女將啐道:‘哪有你這樣的老人，欺負弟弟！’

南宮化羽快嘴道:‘以前，你也是這樣欺負我的啊！二弟想爬上來，就要多摔摔。’

女將聞言，不由一怔。對啊，幾年前的南宮化羽，簡直和此時的南宮沁一模一樣。曾幾何時，不會爬樹的小弟，已和自己平坐頂端......

‘女將，到了簡州，要為我多殺幾個招搖教賊人！’眼前碧瓦朱甍，櫛比鱗次，青空下自成一番明媚。少年的語氣卻透著寒氣。

女將看著面長細鬚的南宮化羽，重重地點頭:‘好。’

‘還有......’南宮化羽大眼一亮，與女將對視:‘你要好好的，回來！’

耳邊風呼呼，心頭暖融融，女將莞爾。

就在此一瞬，南宮化羽似乎在這樹頂上，看見日月星辰，山川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