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無憂在兄長的房中,急道。
十日前,方州都尉呂克禮,奉命來到鹿都,接應最後一批送往夜州的賑災物資。
之前探路的隊伍已盡數到達。從鹿都南下方州,經鎖門關,傳往西面,穿越雪山,至夜州滄城的路途已被打通。最後一趟最為重要,因為運送的乃餘下的六成銀糧。
都尉呂克禮特趕來鹿都帶隊。剛和喬家茶坊的腳行管事段公勤,九逸鏢局的鏢頭張寒,商量好事宜,臨行之際,竟病倒了。
呂克禮已過花甲,戎馬半生,不惑之年開始掌方州訟獄兵事。來到鹿都後,早年行軍時留下的惡瘡突然發作,坐臥生疼,寸步難行。雖說沒有他為首,仍可出行,但這差事是太守在紫華庭親口答應下來的,沒有一個易家人或太守親信帶隊仍是不妥。易家在鹿都邸第,只有僕役,得力家臣不多,更無一人在紫華庭做事。不願耽誤賑災,呂可禮無奈,隻得找上在太學讀書的不易宮少主易無待。
易無待在方州時,經常出入太守府,幫易君鸞做事。呂克禮知道他為人穩重,便希望他出手相助。易無待立下答應,且即刻向香人府學監劉超群告假。
太學不久便要放冬假。冬假,從冬至開始,至立春上元。雖說冬假,本只是太學的執教夫子們的休沐,期間學子自習。但學子若告假,學監仍會酌情答應。
劉學監聽完易無待的陳述,知道是國家大事,當下應允。
呂克禮生病,以及易無待參與運送賑災銀糧的事,從張寒處傳到謝春秋的耳中。謝春秋以防萬一,吩咐九逸鏢局增加隨行人手,其中包括長子謝子燕。
謝子燕本就想協助好友易無待,此刻的父命,可謂正中下懷。
易無憂得知此事,嚷嚷也要去。
‘阿瑤,此等大事,不得任性。’易無待嚴肅道。
易無憂覺得最近的哥哥有點盛氣凌人,不過比自己早出生半刻,每每以長輩自恃,實在受不了,不由氣道:‘你可以為不易宮出力,為何我不可?’
易無待知道孿生妹妹不好對付,可臉已經板起,隻好道:‘你當以學業為重!再說,呂都尉請的是我,不是你。’
‘無憂,家父也說,人數已足。’謝子燕在一旁幫忙勸道:‘我們只是回方州,翻過雪山,一到夜州便需立即回來。唉,我們也不想離開。聽說鹿都的冬天,城中有求雪的儺舞,城外鹿水有釣大鯉魚的集會,十分熱鬧。’
‘還是子燕有辦法。不錯,需要說此行無聊,妹妹才不會跟著去。’易無待暗歎。果然,妹妹皺著眉頭在房中踱步半餉,最後道:‘好吧,你們可要保重!’
兩日後,易無待和謝子燕告別同窗,與賑災馬隊離開鹿都。呂可禮則留在鹿都養病。
馬隊經過中市,正好趕上附近天樞門的秋決。
秋決是每年死囚最多的行刑。為消散陰氣,府尹會在附近派平安符。符內有鹽,茶葉和銅錢等鎮邪之物。因為如此,觀刑的人自然是最多的。馬隊經過的街道,與天樞門相隔不遠,十分冷清。
易無待忽然下馬,和幾個易家家臣走到一角落,對著天樞門的方向三拜一酹,然後很快回隊。
謝子燕問他方才為何在路邊行禮。他語帶淒楚,搖頭道:‘沒什麼,送送一位易家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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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今年已過大半,鹿都,可謂‘熱鬧’。玄鴉兩度殺人,玉邪劫囚,沸沸揚揚,雖得以解決,但致力鹿都的府尹-鄭合方,仍被彈。
禦史們,說他事前防備不足,事後處理不逮,以致廟堂驚動,閭裡不寧。
負責官員考核的吏部侍郎-韓恩與,卻念鄭合方一向在逮捕招搖教教徒上有功,隻判下督責,減俸半年的懲處。饒是如此,已足令鄭合方寢不能寐。
最近,刑部從對毒龍袈裟的拷訊中得知,招搖教教眾在鹿都是以拜赤狐大仙為名,暗中聯繫的。為扳回一城,收到消息的鄭合方,特意事先向皇帝請旨,然後派出府兵,大肆搜捕赤狐大仙的信徒。
鹿都外城四市,一時雞飛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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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張依依在家中晾曬棉袍裘衣,為七日後離都的丈夫準備行李。突然聽到家人議論外面滿街都是府尹府兵,氣勢洶洶,彷彿在打仗,心中不由一沉。
晚飯時候,從軍營回來的南宮夢蓮眉頭緊鎖地走進房中,目光一碰到張依依,立即移開。張依依叫退侍候晚膳的家人,道:‘怎麼了?’
南宮夢蓮住箸,見妻子眼神清澈,只有關切,沒來由地道:‘你不會騙我的。’
‘到底怎麼了?’張依依語氣漸急,心跳加速。
南宮夢蓮看著妻子的眼睛,道:‘今日鄭府尹來找我,說有人告發,說你拜赤狐大仙。而那赤狐大仙,就是招搖教糊弄出來的!’
張依依的心彷彿被人重重一捶,冷汗直冒,剛要說話,卻見丈夫擺手道:‘我知道,那是誣衊,你不會騙我的。’
張依依直搖頭,道:‘我拜的是醫仙,不是什麼招搖教!’
南宮夢蓮一怔,隱隱的不安竄上心頭,道:‘什麼醫仙?’
張依依道出幾個月前南宮沁得了怪病。當時南宮夢蓮住在軍營,為太尉檢閱而練兵,自己無奈之下,便去求赤狐仙。兒子之後確實病癒。她不想他擔心,便沒有告知。說到祭拜大仙,她不過是去了赤狐仙廟兩次。兒子沒事後,她便把此事忘了。
張依依雙眼漲紅:‘鬱哥,我沒有拜邪教!’
南宮夢蓮低頭,喃喃道:‘鄭正說按律,他要來這裡,拘人搜府。但我說了,你沒拜什麼赤狐大仙,報案的人說的,都是子虛烏有。哪有丈夫去滅邪教,妻子拜邪教的......’
張依依‘唰’地一下站起,凜然道:‘他們不信,就讓他們來捉我!就算到了天子面前,我也要辯解個清白!’
南宮夢蓮又是一怔,看著妻子眼眶中的委屈,心中一痛,上前抱緊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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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張依依被府尹的衙役帶走。
張依依在公堂上,陳清事實,否認拜赤狐廟的人,便定是招搖教教徒。
鄭府尹沒有在大將軍府找到逍遙散,而且打聽之下,知道赤狐仙廟在鹿都南市由來已久。雖然被捕的人不少是招搖教教徒,家中藏有大量的逍遙散,但當中不乏與張依依一樣,拜赤狐大仙全因親人生病,為祈求康復而去。衡量再三,決定放了張依依。
張依依是被鄭府尹親自送出府衙的。
鄭府尹迎向等候在外的南宮夢蓮,拱手道:‘我提前告知侯爺,本就是不願夫人遭奸人誣陷。如今真相大白,多有得罪,請大將軍見諒。’
南宮夢蓮回禮道:‘鄭府尹依法辦事,何罪之有?隻望鄭府尹繼續仔細堪問,為蒙怨之人昭雪,告辭。’說著,與面無表情的張依依一起上馬車。
馬車內,兩人緊緊相擁。
原以為事情已告一段落,不料橫生枝節。不知為何,冥靈侯夫人捲入招搖教的事,在鹿都傳開。吏部有一陳姓禦史,得知府尹只是請張依依入府尹,留宿一夜,便將其放走,早早結案,不由生疑。調閱卷宗,發現鄭合方放人的理由,不過張依依一面之詞。而且府兵拿人前,鄭府尹竟與冥靈侯相通,種種跡象,表明鄭合方畏權失公,瀆職謀私。
想到鄭合方身居要職,卻向來諂詞令色,這位陳禦史一怒之下,行禦史特權,越過吏部侍郎,直接上奏皇帝,參劾府尹鄭合方,以及冥靈侯南宮夢蓮。
陳禦史提議,一謫降鄭合方,二為穩軍心,更換即將出征的大將。後者引起紫華庭一番爭議。
此刻,離南宮夢蓮密奏的發兵之期,只有三日。
*
深夜,大將軍府。
沐雲鳳一臉凝重,在南宮夢蓮的書房不住踱步。
南宮夢蓮在一旁吃酒,道:‘坐下與我喝幾杯吧!’
‘你倒是好興致。’沐雲鳳坐下道。
‘不然呢?’
沐雲鳳一時語塞。
‘依依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鄭正也是清白的!雖然他事前有來見我,但他沒判錯啊!紫華庭的人,說執法不公,定有奸宄,硬要說這是姑息,我有什麼辦法?’南宮夢蓮嘆道:‘難道真要像高信所說,把刀架到那個陳禦史的脖子上,逼他認清事實?’
高信乃紫策勝澤軍副將,輔助南宮夢蓮多年的親信。
沐雲鳳把煙點起,用力地抽了幾口:‘鄭府尹確有徇私,但他一向明哲保身,做事圓滑,在大是大非上,從不犯錯,所以才得穩坐鹿都尹這個位置,這次卻......沁兒生病,赤狐仙的出現,毒龍袈裟突來的供詞,陳禦史的彈劾,一步一步,太理所當然了!’
南宮夢蓮身體一震:‘你是說,有人設計?’
沐雲鳳凝視南宮夢蓮:‘你也知道,鹿都一直有招搖教的人,且一直認為你與他們有私怨。加上,如今帶領肅毒軍的,也是你。他們的目標,也許一直都是你!’
南宮夢蓮把酒盞往地上一擲,精光一閃,腰間寶刀出鞘,瞋目道:‘呸,久不交手,他們當真忘了我族冥靈之名從何而來,欲再嚐黃泉之鋒?’
南宮一族,與方州易家,同為紫孝開國功臣。世人皆以為南宮家是以機關術成名,卻不知南宮家的勳蔭,實因先人工於利器,斬刈殺伐而來。紫孝建國,南宮家的屠刀,功不可沒。立國後,南宮家才得以被分封梁州如此膏腴之地,安息傳世。
‘大郎!’沐雲鳳聲音如冰,企圖澆滅南宮夢蓮胸中之火:‘此事,皇帝仍未表態。後日,肅毒軍按期秘密開拔。只要到時仍未有更換主將的敕令,你隻管出城!無論如何,大雪前到達簡州為要。’
南宮夢蓮直接用杓灌酒,大聲苦笑:‘兵符還沒有下來呢!’
沐雲鳳臉色微變,思量半餉,道:‘嗯,明日我會力求面聖。’
南宮夢蓮抬眸看向沐雲鳳:‘怎麼,準備力挽狂瀾?不說結果如何,你為我出頭,不怕皇帝誤會一向中立的寵臣太傅,結黨世家?’
沐雲鳳苦澀地笑了笑:‘知其不可而為之!侯爺以前常說的,你忘了?’
南宮夢蓮聽到他提及父親,沉默不語。
‘臨陣換帥,兵家大忌,皇帝怎會不知?’沐雲鳳吃著煙,道:‘他知道是計,就不會入彀。兵符遲早會下!’
一陣沉默後,南宮夢蓮拿出佩刀黃泉,摸著刀柄上的蓮花香囊,悵然道:‘她真的,是無辜的.....’
窗外一聲微弱嘆息,不知徘徊多久的那道苗條身影,倏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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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雞鳴,大將軍府靜悄悄的,連家僕也仍在睡夢中。
女主人手持燭火,到庖廚起灶,煮米粥,準備丈夫喜愛的醃菘鮓鯉。
炭火燼時,米粥便會燉好。張依依拿下掛在屋簷上的柿脯,包了數個已經曬好的。回房把柿脯放入丈夫的行囊,又再次把行囊盤點一遍。滿意之後,她走到桌前,伏案寫下一信。
寫好後,走到隔壁兒女的房間。對陪夜的周婆,道:‘周姑姑,將軍走後,梁州會派人來接沁兒和薇兒回去。你也跟著去吧。惜柳小姐是個仁厚的人,機關城不會虧待你的。’
周婆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道:‘嗯,姑娘去哪,我都跟著......’
三歲失恃的張依依從小便受周婆照顧。嫁為人婦,周婆對她的稱呼仍未改變。
張依依低頭不語,握住一對兒女溫暖細膩的小手,直至窗上出現曙光。
天亮之際,她回到房中,對角落的神櫝跪拜,合掌喃喃道:‘姐姐,請原諒我......’
一盞茶後,她來到妝臺前,打開丈夫送的銀盒子。在被秋晨凍紅的嘴唇上,抹上厚厚的一層膏脂,繼而坐到榻邊,低身吻上丈夫微啟的嘴,輕輕撥開他柔韌的捲髮,在耳邊呢喃道:‘鬱哥,平安出征,肅毒必勝......’
漫天彩霞,張依依穿著厚厚披風,牽馬出角門,臨走時把一封信交給守門家臣:‘速速送去梁州機關城。’說完,回頭朝天邊那幾株光禿禿的柿樹看了看,上馬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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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雲鳳起床洗漱,不用早膳,著常服,過龍門橋,策馬往紫華庭。
來到丹庭,知道皇帝果然夜宿書房,便讓當值的檔案司文筆寺人通報。他是丹庭常客,文筆寺人一向不問他覲謁的原因,隻笑著招呼他在偏殿喝茶,自己前往通報。
半炷香後,寺人才回來,賠禮道:‘聖上一早就見韓侍郎,忽然又急召了牛侍郎和戶部顧侍郎前來議事。一時半刻,小人不得通報,讓太傅久侯了。聖上如今得知太傅在此,請你入殿。’
一大早,吏部,兵部和戶部都來了?出了大事?是西征的戰報?可太尉此刻應該還未出關......沐雲鳳腹中計議,走過一園裹著乾茅過冬的雁歸,來到禦書房外,把佩劍交給朱喜。
朱喜低聲道:‘在聊肅毒軍,似有突變。’
沐雲鳳心中’咯噔‘一下,腳步不停,踏入書房。走‘兌’門,穿過重重書架,便見瑞武盯著眼前早膳,抿著嘴,一言不發。
吏部侍郎坐在下首。韓恩與白面美髯,眉目冷峻,此刻卻臉色慘綠,雙肩發顫,似乎受了什麼驚嚇。兵部侍郎牛弘道在對面,扼腕沉思。顧映月則站在一旁,仰天太息。後者兩人,眉目間皆浮現惋惜之情。
入座後,怪異的氣氛讓沐雲鳳脫口道:‘怎麼了?’
瑞武長籲一聲,戚戚道:‘今早卯正,韓卿府前,冥靈侯夫人張氏衝撞軒車,就赤狐一案,泣訴冤情,痛斥汙辱。激憤之下,觸轅自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張氏裂顱不治,芳魂已杳......’
皇帝的話,宛若晴天霹靂, 沐雲鳳一陣耳鳴!房中聲音逐漸模糊......
瑞武和同僚們的嘴巴雖在動,在他耳中卻似在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響。不知過了多久,隱隱聽到皇帝道:‘如此看來,鄭正的批判並無謬誤。韓卿,就依你所提,你親擬定論,辨白申曲,昭告朝廷。牛卿,把兵符送到大將軍府吧,務必傳孤的震悼之情!’
韓恩與和牛弘道正要領旨,顧映月卻嘆道:‘南宮將軍遭逢劇變,定悲痛欲絕,心神恍惚。熱喪掛帥,不知戰心堅乎?’
最後一句,沐雲鳳的聽力終於恢復,胸口一熱,脫口道:‘顧侍郎多慮了!’
突來的高聲令眾人抬頭,紛紛看向臉色略白的沐雲鳳。只聽後者道:‘夫人以死明志,大將軍焉能不識?!如今國中,絕對找不到比南宮夢蓮更想消滅招搖教的人了!’
毫無修飾的反駁令人詫異。顧映月雖被搶白,卻不動聲色。見皇帝默然,便不再堅持換帥的提議。牛弘道,韓恩與領旨告退。前者去白虎道送符,後者回黛庭擬詔書。
瑞武想起某事,道:‘沐卿侵曉求見,所為何事?’
顧映月也望向沐雲鳳。
沐雲鳳是想力挽狂瀾,卻不料,力挽狂瀾的不是自己......想到那血濺街陌,殺身成仁的奇女子,心痛不已,竟第一次無法回皇帝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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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秋陽在薄雲中若隱若現,偶爾漏出的光芒讓人身上一暖。
冥靈侯南宮夢蓮,帶領勝澤軍和六千肅毒義軍,如期開拔,前往簡州。
平安出征,肅毒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