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過後,冰雹便半刻未歇,嘩啦啦地打在單薄的木板上,總讓人有下一刻屋頂會塌方的錯覺。此處是城關內最高的建築,可以俯瞰城內的大小房屋,以及外面的平原。
吃心上人此刻站在窗邊,遙望樓下黑壓壓的兵營。不遠處隱隱傳來吆喝和馬匹的嘶叫聲。如此天氣,校場上竟仍有人練兵。他心中安慰,微微側身,瞥了一眼在房中踱步的不眛,暗忖:‘他回來了,人都不敢偷懶了。’
早已回到竦關的不眛和尚,不時佇足,端詳掛在牆上的巨大牛皮地圖。
鳩藥婆傅春玉矇著眼睛,坐在一旁,正向十來個斥候問話。一番細問後,她看向不眛,道:‘明哥,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不眛沉吟片刻,道:‘濟北的斥候,不止三人,其他人呢?’
一名斥候回道:‘稟告左護法,王明和李東仍未回來,不過他們負責濟北邊陲,路程最久,遲到一兩日也屬正常。’
不眛點了點頭,似乎滿意這個答案,又道:‘兩日後,人不到,就派人去尋。’
‘是。’
吃心上人拈鬚,過來道:‘濟北軍報,已甚是明朗。敵我對峙,圍城戰況不變,我們不需等那兩位斥候。’
不眛一愣,知道此話的意思,正要反駁,吃心上人已再次出聲:‘都退下吧!’
斥候們相繼離開。不眛臉色一暗。
吃心上人走到地圖旁,伸指道:‘烽火關外,已發現肅毒軍的斥候。各地軍情也表明肅毒軍的目標,不是幫郭章奪回他一直爭取的麗水流域,而是先行攻破烽火關,搶奪汲水,再聯合郭章的濟北府軍,再拿麗水!所以,烽火關,乃他們佈局之樞!那裡必有死戰,如今須火速給楊眾增兵。嗯.....我將親自前往坐鎮。’
此話一出,傅春玉與不眛皆目露詫異。不眛語氣恭敬地道:‘上人說的對,可如今濟北戰況持續,何處尋來多餘兵力,增援烽火關?’
吃心上人仍盯著牆上地圖,道:‘從竦關附近的四縣調兵過去。’
‘什麼?!’不眛彷彿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竦關,扼要前往山西的通道,前人言,以一泥丸,東封竦關,圖王不成,其閉足霸!此地堅不可破,皆因地勢險要,百裡內又有群城拱衛,在河間平原,形成巨網,故,府兵一向不敢來犯!當年也是因為我教攻下此關,方得山西五郡十八鄉,立足簡州!此地地形,與周遭四縣的兵力,兩者若缺其一,大網堪虞!此時此刻,正當綢繆,守住此網,方可保我教山西本營!’
吃心上人一揚眉,道:‘濟北的兵不能動,竦關內的兵不能動,外面周邊四縣的兵不能動,肅毒軍日以繼夜地製造火藥,大戰在即,你以為,我們該如何抵抗肅毒軍,兵臨烽火關?’
不眛一時語塞。
傅春玉道:‘上人,楊眾的烽火關,除了軍人,還有百姓。我們只需賜些藥力強勁的逍遙散給他們,不就有現成的兵卒?我回來簡州後,已經吩咐手下趕製了。’
吃心上人輕聲一笑:‘吃了強散的人,一兩百還好控制,上萬人,不異與敵同歸於盡!萬不得已,此策,不可嘗試。不過,你加緊製造藥丸,不無道理。怎麼說,玉石俱焚,也算最後一招!’
傅春玉聞言,隻好道:‘是。’
玉石俱焚?老子可不願......不眛和尚眉頭緊皺,喃喃道:‘烽火關可失,竦關不可失。’
吃心上人臉上閃過一絲慍色,道:‘烽火關一失,汲水落入敵手,不說我教在河間平原的幾年心血,將付諸流水,難道他們就不會繼而攻打竦關?!死守一地,陷入被動,不若主動出擊,爭得生機!哼,我會調走竦關附近一半的兵力,坐鎮烽火關。左護法害怕,就留在這裡守關,練兵!右護法,你去四縣調兵集糧,立即送往烽火關!’
右護法即是傅春玉。她雖百般不願與不眛分開,也無可奈何,隻得領命。
吃心上人雖語含譏刺,可不眛知道對方隻調走一半周圍的兵力,已是妥協,便不便出言反對,但聽到吃心上人又說了句:‘南宮三兄妹也跟我走’,臉色大變:‘萬萬不可!’
吃心上人怒道:‘左護法,要抗命嗎?’
見兩人爭執不下,傅春玉心中一急,剛要為不眛說話,卻聽不眛堅決道:‘南宮兄妹是消滅機關師的關鍵!上人,你不是已經同意我的計劃了?’
‘哼!’吃心上人冷笑道:‘他們是你保命的棋子吧!你在鹿都的那一局,經營許久,隻除去南宮家的一位繼室!如今,機關師還是來了,還帶來肅毒軍!如果他們全死在烽火關,那你那個計劃,不就是多此一舉?’
‘上人切莫輕敵!我在女幾山便是輕敵,才會著了......’
‘女幾山一戰的主將是誰,烽火關一戰的主將是誰?’吃心上人搶道。
不眛雙頰一紅,雖是怒火中燒,卻無言以對。
傅春玉忙道:‘上人,南宮兄妹有三人,牽製南宮鬱,一子足矣。我們帶他的嫡長子,到烽火關便可。其他兩子,留在竦關。這樣,明哥的計劃也可進行。雙管齊下,豈不更好?’
傅春玉的提議,讓房中緊張的氣氛稍微一緩。就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來報:‘教主,有奸細入營!’
竦關,來了奸細?這麼可能?房中三人不由面面相覷。
手下又道:‘是一年輕和尚,自稱來自三千寺,假裝左護法,挾持了本教一名斥候,和一名指揮,混入城關,已被製服。請大人們裁決!’
指揮,乃招搖教中能統兵鎮守一方的高位者。指揮被俘,意味關要重地有險!吃心上人心中咯噔一下,道:‘是哪位指揮?’
下屬支支吾吾地道:‘呃......好像是宋指揮。’
‘宋真?!’房中三人皆一愣。傅春玉最為意外,道:‘他回來了?他不是逃了很多年......上人,這......’
徒弟的慌張,吃心上人看在眼裡,不由發笑:‘你放心!一個為了一頓罰棍就逃走的人,就算是我侄兒,我也不會再用!就算回來的真的是他,製造藥散的事情,還是你負責!’
傅春玉聞言,心中方一定。
*
竦關內某處茅房。
說是茅房,其實就是用幾塊木板遮住的空地,裡面堆著草灰。一名兵卒模樣的男子,提著褲帶從裡面出來,吐了口痰,詛咒著下個不停的冰雹,跑著離開。
‘宗義!’
易無憂忍著濃烈的酸臭,小聲喊了聲同樣蹲在草灰後面的顧宗義。
顧宗義沒有回答。他正豎起耳朵,聆聽附近一切聲響。遠方的打鬥聲漸漸消失在冰雹聲中。
‘宗義!’
易無憂又扯了扯同伴的袖子。‘我們走吧!這裡真的,真的太臭了!’
顧宗義看著即將被熏暈過去的易無憂,點頭答應。
兩人輕手輕腳地走出茅房,竄入附近一間三面斷壁的空屋,縮在一堆雜物下。
‘宗義,神秀和阿真,他們會沒事吧?’易無憂擔憂道。
終於可以呼吸的顧宗義緩了緩,道:‘都那麼久了,城門那邊沒傳來打鬥聲。他們應該沒事。’
不久前,易無憂,顧宗義,神秀和阿真在斥候王明的帶領下,來到竦關十裡外的一處山坡。支開王明,易無憂看著山下,平原盡頭那座固若金湯的堡壘,蹙眉道:‘我們就這樣進去,身分會敗露。’
‘那就換一個樣子進去!’顧宗義低聲答道。
‘換個樣子?’易無憂不解地看向他。
顧宗義附耳,將想法道出。易無憂眉頭一展,道:‘可行,但阿真和神秀呢?他們會沒事嗎?’
顧宗義點頭道:‘阿真在招搖教是當官的,且職位不低,就算沒了記憶,他們也不會為難自己人。至於神秀,他自己不也說過,他和毒龍是師兄弟,曾在女幾山從冥靈侯手中救過毒龍。佛家不殺生,神秀從未要害毒龍的性命,這次來也只是要帶他回去三千寺。憑這三點,毒龍會對這個師弟客客氣氣的。所以,只有我們兩個不能暴露,而且我們這樣混進去,找人也方便!’
易無憂低迴半日,道:‘還是先問問神秀吧!’
神秀知道他們是要利用自己,混入招搖教,但眼下知道南宮化羽兄妹可能被劫來此地,此刻掉頭去汲郡,找肅毒軍,恐怕來簡州救友的同伴不會同意,隻得答應。
神秀隨即假裝與顧,易兩人分手,讓王明以為他們兩人是自己僱來的護衛,如今到了到目的地,兩人離開。
王明不敢質疑。
顧,易兩人離開後,又悄悄回來,隱藏在馬腹下。神秀佯作整理行李,把兩人遮得嚴嚴實實,然後催王明趕路,進入竦關。
阿真見顧,易兩人不見,嚷嚷著他們去哪了,直到神秀說,要帶他去有吃的地方,才安靜下來。
來到竦關城門前,阿真晃著腦袋,四處打量,忽然大叫:‘啊,是阿母的家啦!’說完,哈哈大笑,似乎十分高興。神秀看在眼裡,驚忖原來阿真真的認識此地!
五人就這樣,進入竦關。
入了關後,易,顧兩人尋找機會,離開馬腹,利用輕功,躲入無人處。
易無憂雖然仍不放心神秀和阿真的安慰,可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便道:‘這裡不知是什麼地方,等天再黑一點,我出去看看,你在這裡休息。’
顧宗義知道同伴自恃輕功不俗,不與她爭,閉眼道:‘那你順便找些吃的!’
*
竦關某處閣樓內,傳出朗朗讀書聲。
南宮三兄妹正在背孝經。
突來的波瀾,打亂原本平靜的生活。先是喪母,後被歹人挾持千裡,置身虎穴,別說還年幼的南宮沁和南宮薇,才束髮不久的南宮化羽,也不時感到絕望。
為了忘記恐懼,南宮化羽便帶領弟妹背誦。南宮薇只有四歲,連詩都未學,隻念過孝經,三人便一遍一遍地背。不知為何,南宮化羽一直忘記經文,被弟妹笑話。不過,這樣笑著,背誦著,就好像真的忘記有什麼可怕的了。
‘哥哥,你為什麼穿這樣的衣服?’南宮薇好奇道。
南宮化羽看著自己一身女裝,不由苦笑:‘這樣不好看嗎?’
南宮薇一愣,隨即點點頭。
南宮化羽笑道:‘哥哥原本的衣服髒了,只能穿這些衣服。’
弟弟南宮沁聽著外面的冰雹,不無擔憂地抬頭看向屋頂:‘天要塌下來了嗎?’
南宮化羽摸著弟弟的腦袋,道:‘如果屋頂被砸了個洞,我們就可以逃出去!’
南宮沁突然興奮:‘哥哥,到時候,你會帶我們逃出去吧?’
南宮化羽愣了愣,道:‘嗯,我答應過沐叔叔,無論如何,一定會帶你們回去的。’
‘阿翁也會來救我們的,是吧?’南宮沁又問道。
‘不錯!阿翁,還有勝澤軍的高叔叔他們,都會來!’南宮化羽勉強打起精神,道。
小妹南宮薇忽然道:‘那阿翁什麼時候來?’
南宮化羽的頭突然開始痛:‘嗯,就快了!阿翁他們就駐軍在不遠的地方......’
天色漸暗,地上火坑的火苗越來越弱。南宮三兄妹的晚飯,隻吃了幾個饃饃和一碗糠糜,此刻又冷又餓,相互依偎,坐在草堆睡覺。
不知何時,冰雹停了,房中只有弟妹的呼吸聲。忽然,一陣細微響動,如風過平湖激起的波紋,從屋頂一端延到另一端,倏忽消失!
‘野貓?’眼皮逐漸下垂的南宮化羽想道:‘不是,應該是人。唉,這種天氣,還派人守在屋頂,也不怕被雹子砸死!’
*
易無憂跳下木屋,如影般竄入黑暗的牆角,避開五步外的數個巡邏兵卒。
夜色的掩蓋下,她在竦關軍營中走動,每一步皆小心翼翼。她不時有錯覺,自己不是在刺探敵營,而是回到雪峰,與獵戶一起追捕野豬!
她剛才望見煙火,覺得出處該是廚房。必須在肚子叫前,找到食物!
她一路做記號,前往她認為是庖廚的地方。翻牆進入一處院子,蹲在菜圃中,豎起耳朵,聽屋子裡的聲音。裡面有人說話,說的是簡州方言。如今的她,已可大致聽懂。
‘這麼晚了,還做那麼多的飯?’一人道。
‘有個不見了很多年的指揮回來了。’另一人道:‘姓宋的指揮,俺沒見過這麼大個兒的,他娘的,怕是母熊生的,壯的跟像隻大熊!’
‘聽說他是上人的親人,不知是侄子,還是表弟?’
‘這個俺不知,他娘的太能吃了!’
躲在牆角處的易無憂聞言暗驚。他們在說阿真?
就在此時,三個夥夫抬著一個鐵箍木桶,從廚房走出。易無憂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
三個夥夫把飯送到一處寬敞院落。易無憂爬上屋簷,從窗的空隙中,看到在房中吃飯的阿真。
他已換上一套乾淨合身的衣服,頭髮也被束起,整個人看起來竟有幾分英武。房中有女子的聲音:‘指揮,要吃茶嗎?’
阿真似乎不知女子在跟自己說話,只顧著吃飯。
易無憂看得羨慕,暗道:‘好吃好住,宗義說的果然不錯!他們沒有為難阿真。只是不知,神秀在哪裡.....’就在此時,胃中一陣蠕動。她連忙跳下屋簷,縱身翻越外牆,在肚子大叫前,離開院落!
回到藏身處,易無憂把幾個從廚房取來的饃饃,交給顧宗義,並笑著道:‘我找到阿真了!’
不料顧宗義也笑著道:‘嗯,我也找到化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