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起是村西頭王家大兒子的媳婦,這婦人膀大腰圓,力能扛鼎,蠻牛一樣的體魄讓村裡的男人都汗顏。三個月前,她死於一場急症,血液乾涸,五官扭曲,活像乾屍。
第二起是村裡趙財主家剛出生一個月的幼子。起初是失蹤,兩個月前,他被人在後山下的水塘裡發現,已經泡發了。
第三起是村裡一位九十有六的老人家,這樣高壽的老人家,若是仙逝村民非但不會奇怪,反而還覺得是一種福氣——除非他被發現時,五髒皆失,身體幾乎裂成了兩半。
家住村東頭的葉饒與老人有舊,幫襯著料理了一天的喪事後,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家。
天色已深,妻兒都已睡下,並未給他留燈。
葉饒躡手躡腳地鑽進院子,黑燈瞎火,也不怕碰著什麽東西,一來是熟路,二來是家貧。
在院子裡用渾水擦過手腳,葉饒進屋,瞅了眼炕上的婆娘與三個兒子,聽得鼾聲如雷,便從邊上的抽屜裡取出一杆煙槍和一根柴火,熟練點上,撅著嘴吭哧吭哧地吃了起來。
許是煙味太大,婆娘王彩琴被薰醒,她迷糊睜眼,見了葉饒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死人!晚上抽什麽煙?滾出去抽。”
葉饒挨完罵,仍跟個風箱似的抽著,雜著煙氣兒嘟囔道:“李伯死了,死得像條狗……”
王彩琴一怔。
她與葉饒共活了十幾年,眼下第三個兒子都三歲了,還是第一次從木訥忠厚的葉饒嘴裡,聽到說有人死得像條狗雲雲,即使按照流言,他形容得很準確。
李伯與葉家頗有淵源,三個兒子的名字,老大葉長青,老二葉長恭,老三葉長樂,皆是由這位九十六歲,飽經風雨見多識廣的老人取的,縱然王彩琴再是愚鈍,面對他的慘死,也斷不敢說些渾話,竟破天荒地安慰起抽煙的葉饒:
“唉,老漢,恁莫要傷心記掛,昨天,俺聽說村長已經派二楞去鎮上報官了,害死李伯的渾人,會有報應滴,早些睡吧,啊……”
“沒用的。”葉饒搖頭,“王家媳婦,趙家的兒,要有用,早就有用了。”
“沒用?沒用恁又有什麽法子?恁又不是捕快,還替別人瞎操心上了……”
“他們死得冤,死得蹊蹺,不像人殺的,四個月前出去砍柴,我明明看見……”
“夠了!俺都說了,恁管不著!”王彩琴似乎知道葉饒要說什麽,只是她不想聽,也不敢聽,便瘋也似地打斷了他,聲音提高了幾分,“耳朵怎麽長的?聽不懂人話?死得冤死得蹊蹺?誰不知道他們死得冤死得蹊蹺,恁就一莊稼漢,還嘮叨上了?趕快滾進來睡覺,明天去山上砍點柴,換幾文錢,老三想吃糖葫蘆,你去鎮上給他捎一串。”
木訥的漢子沒有言語,也沒聽從妻子的指示鑽回被窩,他看了一眼窗外,遠處的山川仿佛有噬人的魔力,配合夜幕,像一口巨大的黑棺材,那麽,它要葬了誰,誰,又要用到它?會輪到我們嗎?
葉饒背後一涼,急忙看向炕上熟睡的三個兒,大兒葉長青,跟他一樣踏實本分,是那種看一眼姑娘家都能羞紅臉的老實孩子;二兒葉長恭聰明機靈,鄰裡都勸葉饒把他送到鎮上的鋪子當夥計,總比一輩子在村裡放牛強;老三葉長樂才三歲,是全天下父母都喜歡的那種孝順孩子,有次葉饒閃了腰,他沒哭,老三哇哇哭個不停,咿呀咿呀地就要往村裡的陳大夫家跑,說是要給阿爹拿藥。
兄弟三個,都是好孩子,都是他葉饒的骨肉,難道他們也會跟王媳婦、趙家兒、李伯一樣,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嗎?
不……不行,絕對不行。
葉饒猛地一哆嗦,握緊煙杆,指節發白。
王彩琴在一旁看的真切,心中驚駭交加,這八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漢子,居然敢生氣……他究竟在氣些什麽?
而葉饒,一個快要四十歲的莊稼漢,此刻緩緩閉起了雙眼,腦海中,往事自然浮現,他忘不了……忘不了四個月前的那天,天空落下皎皎雷霆,燎原的山火欲要焚盡蒼穹,雷與火的交錯斑駁之中,有道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神色睥睨的人影。
“俺要修仙。”
葉饒終於鼓足勇氣說道。
不同於千年後,後世葉家子孫記載的那樣,葉饒的“賢內助”,葉家的第一代主母,宋國雍州清河縣王家村王氏,並沒有意識到,葉家的命運將會因這句話,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更別說如記載的那般充滿了理解與鼓勵,此刻的王彩琴,對於枕邊人同夢囈一般的瘋言瘋語,她隻評價了兩個字:
“神經。”
……
翌日晨,天大白。
葉饒早早換上了一身新裝,平日裡舍不得穿的新鞋也穿了起來,更是破天荒的從後山的井裡提了一桶吃喝用的清水。
他將手泡進桶裡,反覆揉搓著被泥土醃入味的手掌,企圖去除歲月的痕跡。
昨日他想了一夜,把腦子攪了個遍,將所有有關仙人的記憶翻找出來,他發現,一大部分記憶來源於搭台唱戲的角兒,還有一部分來源於鎮上的說書先生,翻來覆去,最後只剩下一個場景,讓他生出一絲希望。
那是他爺爺與叔公,在三十多年前的一番酒後對話,那時,他只有5歲。
“大哥,聽咱老一輩兒說,咱家祖上出過仙人?真的假的?”
“你想知道?”
“那可不!”
“行。”年幼的葉饒只見祖父點了點頭,拋出一副地圖,“你去咱老宅找找,不就都清楚了?”
……
思緒回到現實。
葉饒記得很清楚,叔公看到這副地圖之後,並沒有覺得爺爺在捉弄他,反而撿起來認認真真看了一遭,至於他到底去沒去老宅,葉饒不知道……
爺爺去世多年,叔公倒還健在,所以他決定親自去問一問,畢竟這是唯一可以探尋的,有關仙的東西。
最後整理了一遍衣冠,葉饒揣著十個精挑細選的雞蛋,提上一壇貯藏多年的米酒,踏上了通往叔公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