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接受一位懸壺濟世的大夫的誇獎,卻不能與一位殘忍無情的妖魔扯上關系。
哪怕後者在三日前還是前者。
似是察覺到鄉親們向他投來的審視目光,青年趕忙正色道:
“妖魔!你不用惺惺作態!想必我那可憐的家叔就是被你假借治病之名,用妖法吸了一身精氣,最後含恨而死!屍身還被你挖出來製成這副模樣!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說到傷心處,青年甚至嗚嗚的哭了出來。
他有著說書人的天賦,三言兩語便引來了村民們的同情,還有他們靈光一閃的遐思。
村民們紛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來如此!俺是明白這妖魔為何要留在望玄村為俺們治病了!原來是貪圖俺們的精氣!”
“是啊!我跟白老伯走的近,那年卻是看得真切!分明是白老伯身子骨虛,又被他吸了精氣,這才回來沒兩天就仙逝了!”
“啊?這麽說,我也被吸了好多精氣,遙記得前幾日老是心慌氣喘,還找他拿了幾副培元固本的草藥。他還沒要我錢!早說他怎麽這麽好心,哪有郎中不喜歡錢的?”
“哎哎哎,你還記得他坐診時連診脈也不會嗎?老拿一個鉗子似的東西戴頭上,那東西有條小尾巴,上面有個鼓,他老拿著那鼓對咱動手動腳的!”
“呀!駭死了駭死了!那鉗子就是他的法器吧!借著看病的名頭貼在胸口上吸咱的精氣哩!”
“是妖魔那就說的通了!有次我去找他,他說我肺裡又紅又腫,我尋思他怎麽知道的?原來會妖法,能透視!”
“切!世上哪有什麽好心古怪的大夫,不過是妖魔變的……”
“是呀是呀……”
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化作最為有經驗的捕快,將一樁樁怪事水落石出,將空白的真相競相填補。
往日的葉長恭最討厭這些嘰嘰喳喳的愚蠢村民,認為這個村裡每個人都是謠郎或者潛在的謠郎,可如今他卻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猜測與現實**不離十……假如陳術的供詞沒有造假。
葉長恭腦海中還有許多不解,但這些不解在陳術的供詞下仿佛都不存在,即使解釋地生硬,那也是一種可能的解釋,且串聯起來,能夠自圓其說。
一位肉體神識皆深受重傷的修仙者,為了修複傷體,隱居在小小山村,做一個可以密切了解所有人身體狀況的村醫,然後不定時挑選合適的人,吸食他們的血氣,同時施下一點小恩小惠,類似於為韭菜施肥的耕夫。
由於神識受創,他時常狂性大發,不得已用最殘忍的手段虐殺生靈泄憤,直到他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望玄村的韭菜要死絕了,便夜裡偷偷盜墓,將新鮮死屍製成沙包,代替活人受罪。
又由於傷體修複尚未完成,一身仙法不能徹底施展,且不能長時間與人爭鬥,故初遇葉長恭時可以激戰,後遇葉饒只能束手就擒。
“咳咳。”
賈已秉的咳嗽再次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待眾人安靜,賈已秉繼續對陳術進行著審判,將這三年事情的來龍去脈,結合陳術的供詞與自己的親身經歷,一一訴說與諸村民。
末了,老村長朗聲道:
“鑒於陳術作惡多端,又身懷妖法,為避免夜長夢多,老夫提議,將陳術用猛火立地處決,以告慰亡者的在天之靈,還本村一個朗朗乾坤!”
此番提議一出,立即得到了鄉賢們的一致支持,有了鄉賢長老們的同意,本就悲憤的百姓自然沒有了異議,他們將拳頭舉過頭頂,表明自己堅定的立場與鮮明的態度。
賈已秉頷首,後喚出一隊人馬,他們一部分抱著柴薪,一部分又持著油罐與火。
如同排練好的舞台劇那樣,前者用柴薪為陳術堆起墳墓,後者則先用煤油為他沐浴,又用火把付之一炬。
行刑的青壯下了台,賈已秉亦退了幾步,轉身凝視著火焰,等待它滌蕩一切罪惡。
熊熊燃燒的烈火中,陳術衝著賈已秉悠悠開口:
“村長,你以前是不是做過木匠?”
賈已秉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個,但樸素的道德感還是讓他回應了這個將死之人:
“是。”
陳術釋懷地微笑了,哪怕下巴的白胡子已然焦糊發黑:
“木匠好啊!木匠跟大夫,其實差不多一樣!村長,假如一個風箱壞了,身為木匠的你該怎麽修它呢?”
“老夫不記得你喜歡木工活。”賈已秉不願多說,隨後補充道,“亦不覺得兩種職業有什麽相像,你也不是個真大夫。”
“是嘛……”
陳大夫聞言,終於聳拉著個臉,任由烈火將它烤得通紅,這副沮喪的神情讓賈已秉得到了一絲優越感……或許還有別的感覺,雖然很淡。
賈已秉沒由地回答了他的上一個問題,這是自己的老本行,說起來也不費多少勁:
“怎麽修?那得先搞清是哪裡壞了,怎麽壞的。有些地方好修的很,比如出風口堵塞,這種毛病一眼看得出來。有些就不大容易,比如風箱拉不動,可能是擋風板襯墊納藏汙垢太多,也可能是擋風板受潮發漲,對於這種毛病,得先打開箱體看一眼。”
“是啊,所以說……對付不確定的毛病,得先打開看一眼。”
陳術淒然一笑。
賈已秉覺著他話裡有話,故當即沉默不語,負手立在一邊,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時間推移,火焰,已經攀升至陳術的頭頂,將他渾身盡數包裹吞噬。
意識漸漸模糊,陳術強打起精神,注視著這片他呆了十年的土地。
凡人,在這片土地上進行著生老病死,演繹著愛恨別離……
等等,生老病死?
陳術忽得心驚,腦子在這一刻也重新清醒。
趙家十斤重的兒……
年逾九十的李伯……
經自己檢驗為陰陽逆亂之體的林惠娘……
那麽死呢?
陳術陡然失態,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在他腦中迸發。
“葉饒!!!”
陳術衝著葉饒,發出了此生最為激烈的一聲呐喊!
葉饒霍然抬頭,與烈火焚身的陳術對視。
漢子看見,他的眸中黑紅光芒交替,就像住著一堆變異的螢火蟲。
臨死前的反撲嗎?葉饒心想。
葉長青葉長恭同樣神色警惕,緊盯著陳術的動作。
“葉饒……”
葉饒又聽見陳術喊了他一聲,只是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除此之外,陳術呆呆地動著嘴巴,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熱浪之中,葉饒隱約看見陳術眼角有水霧蒸騰。
為什麽?
葉饒微微皺眉,覺得有些奇怪。
火中陳術幾經嘗試,最後終於放棄。
果然……是身不由己的。
果然……是要輪到我的。
這就是望玄村村民的命運嗎?
他想著,遂抬頭仰天,靜靜回憶著自己的一生。
他是大夫,見過許許多多的死亡,知道這叫走馬燈,是徹底逝去的前奏。
少時學醫的野心勃勃……
學成歸來的意氣風發……
面對死亡的無可奈何……
另辟蹊徑的艱難險阻……
東窗事發的狼狽逃竄……
直到十年前他定居在望玄村,遇見了這些純樸可親的村民。
也許他狠下心來,行中庸之道,不重操舊業,不亂出風頭,是不是就不會這麽快落到這副田地?
可正如江水因地勢,分化作道道溪流,最終卻總會流入廣博的大海……
陳術笑了。
誰叫他是陳術呢,誰叫他是大夫呢,誰叫他是這群望玄村村民的大夫呢!
“我這一生,終是為這群百姓而活!我不後悔!”
陳大夫仰天長嘯,驚起山間陣陣飛鳥。
在村民的萬眾期盼下,他終是永遠地閉上了雙眸。
“流星!”
有人大喊!
眾人看見,有一道紅白交織的流星自陳術焦黑的眉心迸發,繼而向天空激射飛去。
葉玄亦在此刻複蘇。
“我這是怎麽了?”
葉玄發現自己被父親抱在懷裡,稚嫩的臉頰上滿淚痕,像是做了一個很久的夢。
他的眉心微微發燙,射出一道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灰光。
灰光猶如利刃,迎上那道紅白流星,將其一分為二!
紅色流星如同喪家之犬般逃走,白色流星靜靜懸於空中,然後逐漸崩解,仿佛白天鵝的絨羽,飄灑在望玄村每一寸的土地上。
葉玄拗過父親的大手,霍然轉頭,直視著這番絕美的景象。
“不要死!”
葉玄用稚嫩的嗓音對著崩解的白流星大喊!
這疑似與魔頭共情的聲音,引得周遭百姓微微不悅,讓他們向葉饒一家投來鄙夷的目光。
葉長恭橫眉環顧,他絕不允許有人用這種目光看著他和他的家人!
少年神色凌厲,踏步向前,毫無保留地綻放體內的靈氣,冷哼道:
“吾乃仙人,哪個不長眼的,想要上來挑事?”
道紋仙法一出,村民們頓時勃然色變,心中暗暗叫苦,剛死妖魔,又來神仙,還是葉饒家的,他家真是走了好大的狗屎運,二兒子竟修了傳說中難得一見的仙法!
村民們再是沒見識,再是沒見過神仙法術,之前再是瞧不起葉饒一家,覺得他家好欺負,可如今對葉長恭身上的可怕殺機卻是熟悉的很,他們心中驚懼,大部分人都想著,跪馬賊是跪,跪官老爺是跪,跪縱橫捭闔的仙人也是跪,更何況在仙人面前,似乎馬賊官老爺都要跪,他們這些鄉野小民,跪了好像不丟人!
於是,大片大片的村民躬身跪了下去,偶有幾個發呆發愣的刺頭,比如趙財主,比如劉老漢,也被其余村民拽趴到地上,以防止他們不敬的姿態觸怒仙人。
“仙人饒命,仙人饒命!我等鄉野小民,不識仙人尊駕,卻是唐突了!仙人饒命啊!”
百姓們哭天搶地地磕著頭。
葉饒心軟,剛想對昔日的鄉親們說點什麽,卻被葉長恭攔了下來。
葉饒與其對視一眼,最後歎了口氣,便任其施為,不再言語。
葉饒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長樂身上,他看得出長樂的悲傷。
許是這孩子還小,太過良善了吧。葉饒想。
隨後,他摸著幼子的頭,柔聲安慰道:
“長樂不哭,他是壞人,害了許多好人,受到懲罰,是天經地義的嘛……”
葉玄沒空聽父親的勸慰。
他發現,自己的那句“不要死”好像真引起了一些變化。
自葉玄眉心射出的灰光,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對那些飄灑至各處的飛羽圍追堵截,並它們一一吞入體內,活像一條饑不擇食的大黑魚,在自己的領地內肆意進食!
與此同時,葉玄能感覺到,自己眉心的陰陽魚佩,正隨著灰光吞入飛羽而一震一震的。
葉玄的記憶忽得解鎖了一大片,有一本書,名為《中古史.卷一.隱逸者傳》,其中有一句:
“南山有醫,仁心妙手,至精至誠,當成其羽化。”
葉玄摸摸鼻子,他不知道什麽是中古,也不知道什麽是南山,更不知道那白流星的主人,即躺在地上的焦黑男人是不是醫生。
他隻下意識感覺,眼前的景象,跟這句話很適配。
灰光終於將所有飛羽收集完畢,而後返回了他的眉心。
葉玄驚覺,在灰光返回的一瞬間後, 他廣博的識海中,有一道鶴發童顏,斜挎腰包的人影突然浮現。
“是你!”
葉玄趕忙也在識海降臨,與他驚喜道,雖然葉玄不知道為何驚喜,但這老家夥沒死,真是太好了!
等等,我怎麽斷定他沒死的?
葉玄又有點摸不著頭腦。
“沒想到葉家最強大的修仙者居然是你這個小娃娃。”
重現人間的陳術面色有些古怪。
葉玄聞言,奶聲奶氣地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小娃娃?我可救了你一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用個尊稱好好感謝我!真沒禮貌!”
“謝上仙搭救!”
陳術很是識趣,憋著笑,對著葉玄行了個大禮。
葉玄哼哼一聲,看起來頗為滿意。
他繼續問道:
“喂,老家夥,你剛才是不是有話對我爹說來著,可以跟我再說一遍,我替你轉告他。”
陳術得到提醒,神色大變,不再嬉笑,剛想開口,卻猛然發現自己身形迅速崩解,再次化為飛羽,只是這次飛羽沒有四處飄落,反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重新搓成一顆白流星。
崩解的速度很快,一瞬間就讓他腰部以下的全部軀體消失。
陳術還是來不及將事情原委道出。
只是這次,他覺得很安心,就是不說出情報,也能看見充滿希望的未來。
陳術索性決定瀟灑一把。
他對葉玄舉起大拇指,在一陣陣綿延飄灑的飛羽中,露出了自己潔白無瑕的牙齒:
“要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