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玄村最大的曬谷場上,昔日層層疊疊泛著金黃色光芒的谷海麥浪已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翹首以盼的各家百姓,他們聚在一起,人頭攢動,將目光投向場地中央,像是最狂熱的教徒,即將目睹被審判的異端。
人群中央,一座木製高台拔地而起,承載著一個簡陋的十字木架。
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被綁在上面,大拇指粗的麻繩將他的手腳緊緊捆住,如同欲致人死地的蟒蛇,纏了一圈又一圈,肢體末端因此壞死,呈現出紅得發黑的病態顏色。
男人的頭顱仍然高昂,即使後脖頸的肌肉用得發酸發痛,現實的引力也不曾讓他低頭。
他依然像往常一樣,用關切且略帶慈愛的眼神注視著每一個望玄村村民。
“你這個妖魔!”
有人驚恐大叫,將手中的爛白菜扔到他臉上。
人們被這目光盯得發怵,認為這是餓狼看向羊羔的那種貪婪神色,並想起過去多少年全然處於此種覬覦之中,恐懼憤怒雜糅在一起,讓他們紛紛扔出了手中的“武器”。
鬧劇整整持續了半盞茶,村長賈已秉望著髒汙成堆的高台,覺得再放任下去自己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了,於是他咳嗽一聲,杵了杵拐杖,喝止村民們的動作。
村民們漸漸停下,賈已秉走上高台。
他在萬眾期待中,從懷中掏出一個卷軸,這是早已準備好的判詞。
他高聲宣讀:
“陳術!年六十五!原清河縣陽谷鎮生人,武德十年搬遷至望玄村,開設回春堂,行醫藥之事,實則為騙取村民信任。蟄伏十余載,終於在三年前暴露本意,自林惠娘始,戕害無辜百姓,損毀亡者屍骨,用來煉製邪功,當真罪大惡極……陳術,老夫可有說錯?”
賈已秉側身,微微抬頭,看著陳大夫的臉,只是目光之中再無憐憫,而是理所應當的刺骨恨意。
“無錯。”
“好。”賈已秉重新看向人群,對著某個方位微微頷首,那是葉饒站立的地方,隨後,他繼續朗聲道,“鄉親們,誠然罪首已認罪,許多鄰裡私下也看過物證,但為防止流言叢生,老夫還是召開了此番集會,同時邀了諸位鄉賢,準備搬出鐵證,一一數落此僚種種罪行,以堵住有心之人的口舌。下面,開始吧!”
賈已秉拍拍手,一隊手持木製方托盤的青壯登上高台。托盤上蓋著密不透光的黑布,黑布下鼓鼓囊囊的,似乎有許多瓶瓶罐罐。
“別看。”
人群裡,葉饒從身旁的王彩琴那抱過葉長樂,將他攬在懷裡,右手微微按著他的後腦杓,不讓他看接下來的場景。
“老漢,你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王彩琴問。
“我知道,長青長恭也知道。”
“真有這麽可怕?”
王彩琴攥著他的衣袖。
“嗯。”葉饒看向高台上的黑衣人,眼神微寒,“喪心病狂的很。”
長青長恭站在父母身後,一雙拳頭也悄然握緊。
高台上的賈已秉,將第一個托盤上的黑布徐徐拉開。
這個托盤上只有一隻碩大的罐子,罐身透明,不知是用何種材料燒製而成。罐內充斥著微綠液體,液體晃蕩間,隱約見得一個布滿褶皺的豆腐塊沉沉浮浮。
“這是……什麽。”
有未見過物證的村民問道。
“這兒裡面的東西,來自林惠娘。”
賈已秉咬字清晰,聲音洪亮,同時指了指自己的頭顱,生怕台下眾人不理解。
短短一句話,一個動作,就像巨石一般,將原本平靜的人海擊出了驚濤駭浪。
恐懼,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蔓延,呼喊聲,怒罵聲,哭泣聲,捶胸頓足聲,俯身嘔吐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賈已秉望著亂成一團的村民,也像望著三日前進入地窖的自己。那時,在幽暗的燈光下,他目睹門後的一切,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可怖情景,是掛在牆上的一條條,是盛在罐裡的一件件,是穿成一串的一顆顆,是散落在地上的一張張……
賈已秉已然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屁滾尿流地爬出地窖的,但他將永遠永遠忘不了那如同噩夢般的一幕。
正因經歷過,賈已秉深諳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他果斷快步走到剩下的托盤邊上,迅速揭開那些黑布,給予著村民一輪又一輪的殘忍視覺衝擊。
青日高懸,陽光投射進托盤上那一個個透明瓶罐之中,而後裹挾著令人膽寒的畫面刺入每一位村民的腦海。
尖叫聲至此達到了**!哭喊聲此起彼伏,有老弱婦孺受不了刺激暈了過去,青壯小夥亦不住地流淚顫抖,連最遊手好閑的混混都沒膽子直視這修羅地獄般的場景。
“老漢,我怕……嘔……”
王彩琴看了一半,面色蒼白,俯身不斷乾嘔。
葉長青趕忙來到母親身邊,偷偷用靈氣幫她疏導氣息。
“別怕,有我。”
葉饒用一隻左手抱著葉長樂,騰出右手握住王彩琴的左手。
王彩琴一邊感受著老漢手心的溫度與熟悉的老繭觸感,一邊接受大兒的靈氣疏導,紊亂的氣息終於漸漸平穩。
情緒的暴動持續了好一陣,但終會迎來結局。
各有特色的恐懼褪去,剩下的便是整齊劃一的憤怒。
“妖魔!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有人向陳術質問道,只因他眼神好,注意到某個瓶罐中的物件來自於他兩年前死去的一位長輩,故想為長輩討個公道。
“是你啊……”
被綁在架子上的陳大夫似乎很熟悉他,一下子便將他的面容同聲音匹配,緩緩掃視,定位到了他的所在。
陳大夫衝他微微笑道:
“我記得你,你是白老哥的侄子。那時候,白老哥沒錢,卻生了重病,又膝下無子,只能躺在家裡自生自滅。是你記掛著叔叔,冒著滂沱大雨把他背來讓我看看。你很好,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只可惜……”
說到此處,陳大夫的語氣有些黯然:
“我沒能救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