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神弄鬼!”
情急之下,葉長恭大喝一聲,忽然爆發,靈力自四道紋中洶湧而出,加持他的筋骨,讓他的速度力量達到凡人難以企及的地步。
與此同時,他的五感得到升華,特別是聽覺,能夠讓他鎖定身後聲音源頭的具體方位。
就是現在!
葉長恭重心置於左腳,右腳已然懸空,借助強大的腰腹力量,一轉一帶,對著敵人方位就是一記回身鞭腿。
但轉過身的一刹那,葉長恭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發現,自己身後空空如也,哪有什麽粗布麻衣的小老頭!
“人去哪了?”
葉長恭大驚失色。
此刻再收勁已經來不及,關鍵時刻,葉長恭控制鞭腿方向,將力道盡數卸在大地之上,只聽砰的一聲,煙塵滿天,待煙塵散去之後,地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大坑。
正當葉長恭思慮之際,突然感到寒毛倒豎!
少年一咬牙,向右兩個側翻,正好躲過葉長青自他身後奔襲而來的碩大拳頭。
天旋地轉之際,長恭瞥見,兄長眼中有一抹血色紅光。
葉長恭刹住手腳,擺開架勢,徐徐後退,與葉長青保持距離。
他直視葉長青的眼睛,沉聲道:
“大哥,你醒醒,我是長恭!”
葉長青沒有說話,卻伸出蜥蜴一般的長舌舔舐著自己的臉頰。
這看似惡心恐怖的一幕,卻讓葉長恭神色微動。
所謂叔公的自言自語再次從身後傳來,但這次,他沒有驚慌失措。
葉長恭守住心神,任由那叔公念叨,同時一邊後退,一邊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周遭景物。
黃昏籠罩大地,微風吹拂樹梢,不遠處的街道傳來喧囂。
很好,很正常……
但……
葉長恭小時候經常聽說書人說書,不僅是他,應該說每個農民閑暇時都喜歡聽說書人說書。而最喜歡的內容自然是神仙高人的神通術法。
什麽法訣一掐便搬來一座山。
什麽揮一揮手便變出一條河。
什麽瞪你一眼就能讓你憑空消失……
沒錯,從前的葉長恭也認為這很修仙,直到他真正踏上修仙一途,才發現完全不是這回事。
不是說上述事情做不到,葉長恭不否認某些強大的修仙者可以做到這些事情,可問題是……得有過程啊!
用法訣搬來一座山,是怎麽搬的?用靈氣加持肉身搬;還是用操縱靈氣包裹大山,將它搬走。
揮揮手召喚一條河,是傾瀉磅礴靈氣浩蕩化河;還是真用靈氣把一條河給搬起來了。
世界是有因果的,是連續的,是有變化過程的。
葉長恭絕不相信,可以不經歷任何過程就得到結果,不然,憑什麽自己還要辛辛苦苦學古字,後熔煉道紋修仙,成日打坐冥想不就得了?
所以……
哥哥平白無故發癲,又突兀地生出一條蜥蜴般的舌頭,這種操蛋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吧!
葉長恭咧嘴一笑,雙腿猛然發力,沿著來時的路迅速逃離陽谷鎮。
街上人來人往,他有意無意地撞到幾人,被撞到的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倒地後一骨碌爬起來跟個沒事人一樣。
“真是拙劣的手段!”
葉長恭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繼續提速,幾個呼吸間便來到城門。
葉長恭頓了一頓,深呼吸一口後,自城門中飛速竄出。
等待他的,卻不是陽谷鎮外的翠綠山川,而是……
那間雜亂無章的修鞋店面。
“果然。”
葉長恭直勾勾地盯著一旁長舌頭的“葉長青”。
他確定無疑,那間修鞋店鋪之中或者說附近有一個幻陣,可以在人腦中製造幻境。
眼下,他正處於幻境之中!
只是,葉長恭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中招的,是哪一刻開始中招的?大哥呢,大哥是否也中招了?
而最讓葉長恭畏懼的是,這個幻陣並非憑空出現,是有人故意布下……一個幻陣就能把他們兄弟倆搞得焦頭爛額,布下幻陣之人,修為到底有多高?
另外……父親三年前來這兒,他遇見的也是幻陣嗎?如果是的話,那所謂的葉家祖宅、祖宗遺澤豈不是……
葉長恭額頭沁出冷汗,慢慢想起月余前陳術招供時的種種異樣。
那時的陳術,似乎很想吐露一點東西,但話到嘴邊要麽不說,要麽就變得前言不搭後語,語氣更是與面部表情有著極強的割裂感。
假如說,陳大夫不是真凶,他只是被真凶控制的一個傀儡呢?
“……我給村裡人治病,就好比耕夫給韭菜澆水,希望韭菜茁壯成長,賣個好價錢……”
葉長恭重新想起陳術的話語,不由得徹底膽寒。
這是真凶借著他的嘴巴直抒胸臆嗎?
葉長恭癱坐地上,無動於衷,任由不遠處的“葉長青”向他發起進攻,這是兩者第一次肢體接觸。
伴隨著“葉長青”拳頭打在他的臉上,少年眼中的世界,如琉璃破碎一般,崩壞了。
葉長恭從黑暗中睜眼。
他看見周圍圍了一圈陽谷鎮居民。
一位長著山羊胡的大爺關切地問:
“小夥子?你怎麽突然躺地上了?是不舒服嗎?”
葉長恭此刻注意到自己仰躺在地上,他坐起身子,對大爺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這是你大哥吧?”大爺慈祥一笑,將居民趕走,給葉長恭的視線讓出一條道來,“真是奇了怪了,你們兄弟倆心有靈犀還是怎滴,居然一起在街上暈倒了。我跟你們說啊,年輕人要注意身體,不要太累,不然老了要出一身毛病……”
葉長恭一瞥,發現真是大哥,連忙起身慌慌張張地跑到他身邊,蹲下仔細查看,發現他還有呼吸之後才松了一口氣。
“這幻境並無害人性命的能力,頂多起到誤導人的作用。”
既然如此,葉長恭決定讓大哥自己破解,若是貿然往他眉心注入靈力,會有什麽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也說不定。
之後,葉長恭隨便編了幾個理由,打發走了熱心居民,但將山羊胡大爺留了下來。
“老先生請留步!”
“小夥子,還有事嗎?”他總是笑眯眯的。
葉長恭沉吟片刻後說:“敢問老先生,這家修鞋店面,怎麽沒人啊?店主人是不開了嗎?”
“小夥子,你不是本地人吧。”大爺撫須,像是看破了一切。
“是半坡村人士,來鎮上長長世面,無意間記起家中老爹有幾雙鞋壞了,故想來這兒問問修繕價格。”
“那你可來晚了。”大爺搖搖頭,後伸出四個指頭,“足足來晚了有四年,修鞋的葉老哥,四年前就沒哩!”
葉長恭腦中轟得一聲炸開。
最不願意看見的情況,終究還是出現了。
大爺看葉長恭跟丟了魂似的,一邊好奇,一邊柔聲安慰:“小夥子?莫不是葉老哥是你的某位長輩?那這樣你難受倒也正常,子欲養而親不待,我理解!但他這個年齡去了,也不算夭折,算喜喪嘛!不必太為他難過……”
四年前就沒了……四年前就沒了……四年前就沒了!
葉長恭驚恐地想著,踉蹌地向後走了幾步。
父親與我們一樣,在三年前看見的全是假象!全是有人刻意製造的幻境!
三年前的那天,所謂叔公賜下的地圖,怕也是布下幻陣的那人,悄悄尾隨父親,待他從幻陣中解脫後,悄無聲息地把地圖塞給他!
那葉家祖宅、玉書仙法……
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全是耕夫賜下的肥料!
葉長恭不禁淒慘地低吟起來:“我以為我是人,沒想到……沒想到……我是韭菜,我是韭菜!”
大爺嚇了一跳:“哎呦,你別這樣,什麽韭菜,這麽俊的後生,怎成韭菜了?要我說,人老了就是要去找閻王爺的!不要有心理負擔,不要覺得沒見著葉老哥最後一面就是不孝。葉老哥若九泉之下有知,肯定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副樣子……”
“那我該怎麽辦。”葉長恭有生以來第一次失了主意,變得六神無主。
“吃好喝好,養足精神,好好生活才是正道!”大爺覺得他還能勸一勸,故循循善誘道,“大爺我啊,今年都八十多了,還能健步如飛!鎮上的人都叫我老壽星!好多人都問我有什麽秘籍?其實我也沒什麽秘籍,一句話,喜歡多吃多睡,遇見難事兒也不放在心上。就像那些你們年輕人喜歡的大俠一樣,那話怎麽說來著?哦!是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在困難面前,盡全力做好自己就成!所以呀,你可不能自暴自棄。”
“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葉長恭喃喃自語,竟覺得大爺說的也有幾番道理,“謝……謝謝老先生指點。”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大爺很是高興,可抬頭一看天色,又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喲!糟了糟了!婆娘等著我燒飯呢!小夥子,你慢著來,我呀,先走一步!”
夕陽下,大爺健步如飛。
“嗯。”
葉長恭對著他的背影輕哼一聲,隨後抹了把臉,擦去大把大把的汗珠,漸漸平複了崩壞的心緒。
“葉長恭,不要慌,要多思考,想想你還能做點什麽。”
少年郎給自己暗暗打氣,活躍的大腦再次開啟了習慣性的思考。
陳術是被操縱的,真凶另有其人。
真凶能布下迷惑修仙者的幻陣,說明他修為很高。
真凶殺了許多望玄村百姓,他一定有目的。
真凶故意用幻陣誆騙父親,讓他心甘情願地把玉書仙法傳授給自己與哥哥。
真凶不是善人,真凶只是希望韭菜茁壯成長。
那麽葉家三口人就是他所希望成長的韭菜,最終會跟望玄村其余死者落得個一樣的下場。
他會什麽時候下手?會對誰先下手?
既然是韭菜,那就要等韭菜成熟……得等成熟的時候再下手。
那麽成熟的標準……
葉長恭咽了一口口水,聲音嘶啞:“應該是修為。”
顯然,三人之中就葉饒修為最高。
那麽葉饒算是成熟了嗎?
葉長恭霍然抬頭,死死盯著那間修鞋店面。
他記起,自己隨父親去林間打獵的時候,總會用誘餌引誘動物,釋放善意,它們會受到欺騙,會慢慢靠近,當它們發覺自己是獵物的時候,獵人的屠刀,已經揮下了。
葉長恭此生從未覺得有一刻心跳得會這樣快。
整個喧囂的世界仿佛被他的沉重心跳吞沒,變得如同渺無人煙的暗夜荒原。
在荒原上,他茫然,他無助,他悲傷,他絕望,他聲嘶力竭地呐喊、祈禱,他第一次希冀世界上存在神明,哪怕在凡人眼裡,他就是神明本身。
只可惜,舉頭三尺,並無神明。
往後余生,這位十五歲的少年恐怕都會牢牢記住這樣一個傍晚,記住這樣沉重的心跳,以及記住由自己發出的,這一句聲嘶力竭的呐喊:
“父——親——!”
……
望玄村,葉家大院。
葉饒將今日到訪的最後一名客人,送至大門前,與其寒暄幾句,便目視其離去。
待客人身影隱沒於夕陽,葉饒抻了個懶腰,顯得輕松又愜意。
他忽然覺得自己越發不像農民。
他丟掉了鋤頭,卻拿起了剪刀,常常對著院子裡的那株梅花樹上下其手,惹得老婆咯咯亂笑,說他葉饒一個粗漢,竟也學別人附庸風雅。
葉饒很想對她反駁,這可不是他自己要學的,這都是她的好二兒,葉長恭教的。
長恭總說,一家之主還有個一家之主的樣子,更何況還是修仙家族,家主自然不能親自做那些粗活,那些活給下人做就行了。一家之主的作用就是好好修煉,成為家族的門面與底蘊,也要學習禮儀法度,不能出去貽笑大方,未來他們可能要跟其他修仙世家聯絡呢!
可他最終還是忍住了辯駁的**。
因為長恭還說過,一家之主還要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若是一個婆娘的嘮叨都忍不住,他還怎麽做一家之主!
長恭……長恭……長恭……還是長恭。
葉饒忽然發現,似乎好像倒反天罡了?他一個當爹的,居然一言一行都要聽十五歲兒子的話?
葉饒笑了,笑容中有無奈,有欣慰,有抱歉……
作為家主,自然要事事垂詢並聽取謀士的意見。可作為父親,他心疼自己日夜操勞的兒子,並覺得自己沒用,倘若自己再有用些,長恭也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好在,日子還長,對於修仙者而言就更長了,有什麽不會的,他葉饒大可以慢慢學嘛,學著學著,總有一天他能夠成為一個稱職的家主。
葉饒暗暗給自己打氣,而後一溜小跑,輕手輕腳地進了右耳房,這是他和王彩琴的房間。
炕上, 王彩琴正摟著葉長樂睡覺,前者鼾聲如雷,後者冒著鼻涕泡。
怪不得今天這麽安靜,大的小的都不鬧騰了,原來是午睡到現在。
葉饒啞然一笑,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輕輕地關上房門,將夕陽驅趕,為他們倆披上朦朧的輕紗。
偌大的庭院再次陷入寂靜,唯能聽見廚房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
萍姨在做飯?
葉饒心中一動,誠然長恭有言,君子遠庖廚,但……現在長恭不在啊!
於是,葉饒溜進廚房,做賊似的跟萍姨說想學做菜,萍姨嚇了一跳,忙問他為什麽,是不是要辭退她。
葉饒目瞪口呆,驚訝於還能有這種理解。
他耐心解釋,說自己只是想學點手藝,做幾道菜,給太太一個驚喜。
萍姨迷迷糊糊地信了,不過這個老婦顯然不曉得,做菜跟驚喜有什麽關系,也不明白一個男人為何要做女人做的事情。
男主外,女主內,這片土地千年來一向如此。
不過既然老爺想學,自己做下人的肯定得教。
片刻後。
廚房裡少了一個修仙家主,多了一個手忙腳亂的新人廚師。
直到大門口又傳來一陣沉重的敲門聲。
葉饒聽到後,匆匆忙忙解下圍裙,心想應該是長青長恭回來了,可不能讓他們倆看見!
葉饒出了廚房,越過幾間院子,走到門後,又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換上了自認為和煦的笑容,隨後緩緩打開了這扇新漆的朱紅色大門:
“歸家安好!好兒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