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虞瀚東正去往上招宮的書齋,禁軍都尉年翔迎面走來,他微笑著躬身施禮,跟著又皺起眉頭問道:“大人!潘大牛、白五一、劉元毅已經下山超過三日了,不知他們今日能不能趕回來?”
虞瀚東一拍腦門,方才想起他們三人已經消失了三天了,這幾日他與酈照熙經常討論問題直至深夜才回來,都沒空過問。他稍稍遲疑了下,這才道:“年兄,我們這些人以前松散慣了,現如今正式當值,一時有些不習慣。等他們三人回來後,我定會好好說說他們,將他們身上的惡習改正過來。你再幫我隱瞞兩日,我自會記得你的恩情。”
年翔眼珠轉了轉,賠著笑臉道:“不敢當!屬下知道怎麽辦了。”
虞瀚東知道他是個圓滑之人,所以沒再操心,徑直往上招宮去了。
今日酈照熙與虞瀚東談論起了關於馬的事。
酈照熙娓娓而談道:“父王有一匹名貴的駿馬,是胡狄人進獻的。此馬高首長頸,毛色練白似的好看,高有六尺,氣質如霜,寒氣逼人,它飛奔起來迅如疾風。”他歎了口氣,道:“可惜父王隻將它當寶貝一樣供養著,從不騎它,如今它怕是早已失去了從前的烈性了。”
虞瀚東跟著惋惜道:“千裡馬不為善用,與普通的牲口無異。”
酈照熙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還望指教。”
虞瀚東恭敬道:“殿下請講。”
酈照熙深吸一口氣,問道:“想我大黎佔據章武平原,擁有最肥美的水草,氣候溫潤,養馬甚是容易,但為何所養的馬光是好看,卻不夠粗壯,更耐不住風寒雨雪,甚至動不動便會發生馬瘟。而東北胡狄人所在的苦寒之地卻能養出雄健不凡、刻苦耐勞的神駿。”
虞瀚東微一思索,便道:“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頓了頓,“舒適的環境,只會讓人沉淪。人若想成就一番偉大的功業,必先歷經磨難,嘗盡世間疾苦,磨礪心志,方能獲得成功的條件。人若一直保持憂慮禍患的意識,就能生存下去。若是常年生活在舒適安逸的環境下,便會逐漸走向滅亡。人如此,馬亦如此。”
酈照熙聽罷,默然許久。
趁此片刻,虞瀚東心想著待會需得跟黃志說一聲,讓他派人下山通知潘大牛等人趕緊回來。
酈照熙悠悠道:“現在想來,武安君自十余年前引入胡狄人的良馬,改良馬種,培育戰馬,又大力改革馬政,實為深謀遠慮,現如今我大黎騎兵能夠縱橫不衰,武安君功不可沒。”
這時敲門聲響起,簡彤的聲音在門口喚道:“殿下!五殿下和三殿下來了,要你趕緊去大堂。”
酈照熙手中的茶杯突然掉落地席上,臉上血色褪盡,本就白皙的臉龐顯得更蒼白了。
虞瀚東從未見他如此驚慌失措過,心中不免有些擔憂。
酈照熙鎮定了下心神,拂去衣上的水漬,淡淡道:“簡彤,帶我去大堂吧。”
簡彤找來轎椅,與虞瀚東一起將酈照熙扶上轎椅,然後一起往大堂去了。
在之前與酈若泱、長嬴一起用晚膳的晴和堂內,虞瀚東見到了安坐於主位的酈照茂,一別十余日,他顯得更加意氣風發了,遠遠望去,儼然成了地處的主人。席地坐在右側首座的酈照靖雙眼賊溜溜地看向大門口處,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見酈照熙被兩名轎夫抬進來,酈照茂緩緩起身,迎上來握著酈照熙的手,親切道:“九弟可別來無恙?”
落轎後,坐在轎椅上的酈照熙欠身道:“小弟安好,讓王兄掛念了。”轉頭向酈照靖問候道:“見過三王兄。”
酈照靖點了下頭,並沒有起身,只是看著他們。
虞瀚東與簡彤俯身施禮。
酈照茂坐回主位,道:“不必拘禮了。”
酈照熙由簡彤和小幸攙扶著,坐在了左邊首座。
酈照茂見他坐好後,問道:“九弟最近都在忙些什麽?”
酈照熙連忙回答道:“回稟王兄!小弟每日讀書習文,閑來在外坐坐,並沒有什麽可忙的。”
酈照茂肅容道:“九弟,你身為王族,怎可如此荒廢度日。”
酈照熙垂下頭,一副羞愧難當的模樣。
酈照茂好整以暇道:“雖然你身有不便,無法行走,但父王讓你居住在上招宮,你也應好好約束下面的人,怎麽能讓他們隨意下山鬧事?”
此言一出,酈照熙吃了一驚,抬起頭來,茫然地看向酈照茂。虞瀚東則驚駭莫名,心道不好,定是潘大牛他們三人出事了。
另一旁的酈照靖不由得“嘿嘿”冷笑一聲。
這時,一群身著親衛服飾的人將三個綁得結結實實的男子拖拽進了大堂內。
虞瀚東一眼就認出了被捆綁的是潘大牛、白五一、劉元毅三人,他們俱都鼻青臉腫、血汙遍體,但看樣子還能掙扎,應該都是受了皮外傷,心下這才稍稍放心。
沒等酈照熙開口說話,酈照茂接著說道:“前日雲音苑有人鬧事,三哥正好在附近,於是帶領家將製服了鬧事的凶徒,後經審問,這才知道他們三人都是上招宮的禁軍侍衛。”他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痛心疾首道:“九弟!你自出事以來,眾兄弟知道你心裡的苦楚,都對你愛護有加。你常年悶悶不樂,想要出宮別居,我好心邀請你去我府上居住,你不肯,非得來此山上居住,父王不允,還是我幫你求的情。然而你卻終日無所事事,連手底下的人都看不住,你······你這樣讓我如何向父王交代?”
酈照靖假惺惺地說道:“五弟!你為九弟做的夠多了,你也不用為難,父王會明白的。”接著他轉頭面向酈照熙,指著潘大牛三人道:“九弟!這三人都是新入職的禁軍侍衛,他們未得允許,私自下山,還鬧出如此大的動靜。像這些人小人乍富,自然會得意忘形,據他們交代,是有長官照著,我想應該就是那個新任的禁軍校尉了。九弟,你素來性子柔弱,不懂得駕馭下面的人,不如將他交出來,讓王兄幫你好好管教。”說完他的目光轉向了虞瀚東。
虞瀚東心中一凜,明白了酈照靖原來是衝著自己來的。
正當他急思良策之時,堅定有力的聲音從耳邊響起:“不必了!兩位王兄請見諒,照熙需向你們澄清一下。他們三人並非私自下山,是我讓他們下山幫我采購一些新奇物事的,沒曾想會鬧出事端來,首要責任在我。”酈照熙仰起頭來,看向中間的酈照茂,一字一句說道:“剛才三王兄說我素來性子柔弱,不懂得駕馭屬下。正巧遇此機會,我也好鍛煉一下。還請王兄將他們三人交給我處置,我定會好好地嚴懲他們的。”
虞瀚東不由得看了酈照熙一眼,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感激。
酈照靖嗤之以鼻道:“馭人之道豈是一時半刻能掌握的?九弟,你還是別費心了,這些事就由王兄替你代勞吧。”
酈照茂正要說什麽,忽然察覺到往日裡柔柔弱弱的九弟一直盯著自己,眼中含有攝人心魄的光芒,他心中一驚,躊躇半刻,道:“不知九弟將如何處置他們?”
酈照熙斷然道:“按我朝律例,聚眾鬧事者,情節嚴重,當仗責三十。他們身為禁軍,影響王族臉面,照熙認為應罪加一等,仗責六十,貶為普通士卒。王兄認為照熙如此處置,可妥當?”
酈照靖從未見過軟弱不堪的九弟竟有如此決斷,一時沒了主意。
酈照茂沉默了許久,這才幽幽地說道:“那就按九弟說的辦吧。”
酈照熙垂首道:“謝過王兄!”
酈照靖見酈照茂已經答應交由酈照熙處置此事了,不好再說什麽,唯有暗歎一聲。
潘大牛、白五一、劉元毅被拉到堂外的園子裡,結結實實地挨了六十棍,然後被下人拖走了。
酈照茂與酈照靖沒有心情逗留在山上,借口公務繁忙,領著一眾家將親衛下山去了。
待他們下山走遠,酈照熙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萎靡不振了,他擺了擺手,對身旁的簡彤輕聲道:“我有些疲累了,送我回去休息吧。”
簡彤立即吩咐轎夫將酈照熙抬回去。
虞瀚東看著他們往上招宮走去,心中不免擔憂酈照熙的身體。今天發生的事,讓他更深刻地了解到這位貌似柔弱的少年,實則是有急智、胸藏錦繡之人。
匆匆趕回宿處,虞瀚東便聽到潘大牛的喝罵聲,以及白五一與劉元毅的哀嚎聲,當他走進屋內只見三人俯臥床榻上,背上、臀部皆被打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三名軍中大夫正在為他們清理傷口,黃志則在一邊好言安慰。
虞瀚東進去安慰了幾句,三人逐漸平靜,他便被黃志拉了出去。
來到外面的營房入口,前面不遠處是屋宇連綿的上招宮,後面是崎嶇的山道路口,沒有月亮的夜空很是昏暗。
黃志瞅了一眼詭異的夜空,冷然道:“有人向王子靖通風報信,潘大牛他們才會在雲音苑被王子靖的手下伏擊的。”
虞瀚東赫然道:“竟有此事?”
黃志點頭道:“是元毅說的。他們三人於前天抵達雲音苑,剛入門時他便察覺到不對勁,裡面幾乎沒有客人,連婢女仆人也沒見到幾個,當時他以為是去的太早的緣故,所以並未在意,沒想到剛走到莊大家所在的小樓下面,便衝出一夥人將他們團團圍住,接著不由分說便廝打起來,最後他們寡不敵眾,全被綁了起來。”
虞瀚東瞬時明白,酈照靖預先得知了潘大牛三人私自下山前往雲音苑,所以提前在雲音苑埋伏好,襲擊潘大牛三人。他暗忖這告密者會是誰?誰又會一心想著除去他們?他初掌禁軍,有許多人他都不怎麽了解,若說誰嫉妒他,想要害他,那肯定是有的。
正當虞瀚東苦惱時,黃志提醒道:“有一個人我們需得注意。”
“誰?”
“年翔!”黃志看了眼上招宮的方向, 隨後道:“元毅在跟關珪閑聊時得知,年翔是經由王子靖舉薦,這才得以當上禁軍都尉的。我們突然調任上招宮,阻礙了他獨掌此處的禁軍大權,也可能會妨礙到他來年升職,所以只需王子靖對他有所暗示,他定會毫不猶豫地為其通風報信。”
虞瀚東暗忖,這絕對是有可能的。之前在會武決賽時,他曾擊敗了酈照靖的家將張誕,以酈照靖睚眥必報的性格,早對他恨之入骨了。現在酈照靖通過年翔能夠清楚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潘大牛三人一下山,年翔便通過特殊的方式通知了酈照靖。酈照靖設下天羅地網,就等著潘大牛三人鑽進去。等擒住潘大牛三人後,酈照靖聯合酈照茂上山問罪,如不出意外,他今日很可能會大難臨頭。幸而最後關頭,酈照熙為他們擋下了一切。
可是······酈照茂現今正如日中天,他為何要幫酈照靖這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去得罪酈照熙呢?要知道酈照熙雖然也不得勢,但他好歹有位手握重兵的姐姐。如此失策,並不像是酈照茂平素的為人。
虞瀚東思來想去,猜測酈照茂與酈照靖之間可能存在著某種利益交換。
與黃志商定小心提防年翔後,虞瀚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這一天很漫長,讓他重新認識了幾個人,在這貌似風平浪靜的永徽山上,其實暗流湧動,他所乘坐的這條大船一不小心就有覆舟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