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來到書齋門前時,見到小幸正從屋後過來,未等他開口言語,小幸急道:“虞校尉!你快去看看殿下,他天未亮便坐在園子裡,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虞瀚東頓感愕然,二話不說,往書齋後面的園子裡去了。
小小的園子裡,花卉似乎一夜間凋零了,孤獨的少年獨自坐在轎椅上,轎夫早已被打發走了,連一直形影不離的簡彤也被他支使到了離他很遠的地方。
虞瀚東經過簡彤身旁時,發現這位長相慈藹親切的內侍變得一副愁眉不展、心痛無比的模樣。
當他向酈照熙走去時,簡彤輕輕地說道:“好好勸勸殿下!”
虞瀚東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來到酈照熙身旁。
酈照熙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靈魂,成了一具毫無生命的軀體。
虞瀚東蹲下身子,望著酈照熙的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意味深長道:“殿下!你是想成為一匹毫無用處的劣馬,還是想成為馳騁於天地間的神駒?”
酈照熙灰暗的眼眸恢復了一些神采,就像夏夜的螢火蟲,閃了閃,忽然又滅了。過了好一會,他喃喃道:“我成不了神駒,連劣馬也不是,我只是一匹瘸腿的廢馬。”
虞瀚東沒想到他竟心灰意冷至此,昨日見他面對兩位王兄義正辭嚴、據理力爭,讓人刮目相看,沒想到一晚的工夫,突然變得毫無生氣了。
沉默良久,虞瀚東勸慰道:“殿下切勿自暴自棄,還記得昨日我說的那番話嗎?上天要將重大的責任交給一個人時,就必須得讓那個人歷經磨難,鍛煉心志,等時機成熟了,那個人就能承擔起上天委以的重任。”
酈照熙恍惚了下,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虞瀚東心知他還不相信,但也只能肯定地點了點頭。
冷風吹來,酈照熙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簡彤立即將毛毯抱了過來,蓋在酈照熙的身上,關切道:“殿下!起風了,我們進屋去吧。”
酈照熙無力地點下頭。
簡彤喚來轎夫,將酈照熙抬進了寢殿。
虞瀚東守在寢殿外面,直到午時。
簡彤從殿內出來,見虞瀚東守在門口,便道:“殿下睡著了。”
虞瀚東正想去吃午餐,卻被簡彤叫住了,“虞校尉!可願跟小的一起用餐?”
虞瀚東對簡彤的印象不錯,隻稍稍遲疑了下,便答應了。
簡彤領著虞瀚東來到他位於晴和堂後面的一間廂房內。
房內陳設簡單,除了一張臥榻、兩張木幾、軟墊及地席外,再沒有任何家具了,虞瀚東見到其中一張木幾上放了幾本書籍,隨口問道:“簡大人平時愛看書籍?”
簡彤微笑道:“常年見殿下待在書齋看書,閑來便問殿下借來了幾本書看看,也算是打發下時間。”頓了頓,“我只是個聽人差遣的粗使下人,當不起大人二字,虞校尉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
虞瀚東道:“簡兄溫良恭儉,小弟還有許多地方需向你學習,今後你也不要稱我為校尉了,叫我瀚東如何?”
簡彤遲疑了片刻,點頭道:“如此也好。瀚東!請坐。”
兩人剛坐下不久,敲門聲起,小幸的聲音在門外喚道:“師父!用飯了。”
隨著簡彤答應的聲音剛落,小幸推門而入,他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有兩份飯菜,分置於簡彤和虞瀚東面前的木幾上後,便退了出去。
簡彤淡淡地笑了笑,道:“飯菜簡陋,希望你不要嫌棄。”
虞瀚東看了看木幾上的一碗麥飯和兩道蔬菜,分別為蔓青和芹菜,雖說沒有葷腥,但這兩道菜煮的還算不錯,而且香氣四溢,令人食欲大振。他舉箸直接嘗了一口蔓青,味雖微苦,但就著麥飯,反倒是另有一番滋味。他由衷讚道:“簡兄定是有個好廚子,能將這些菜燒得如此美味。”
簡彤欣然道:“小幸九歲便跟了我,他從小聰明伶俐,尤其喜歡烹調美食,最近兩年我的飲食都由他來負責的。”
虞瀚東油然道:“小幸確實是個不錯的孩子,雖然生來不幸,但能遇到你,便是他最大的幸運。”
簡彤自然明白虞瀚東這話的意思,他吃了幾口飯,放下碗箸,重重地歎了口氣。
虞瀚東知道他有話要講,仍裝作不明,問道:“簡兄是否沒有食欲?”
簡彤擺擺手,長籲道:“殿下原也是一個幸運的人,他生在王族,芮娘娘是宮裡最最好的人,豫章公主現又是大黎舉足輕重的人物。殿下自幼聰明好學,待人以誠,所有人都喜歡他,可惜······”
虞瀚東停箸靜聽,他知道接下來簡彤就要說重點了。
躊躇良久,簡彤憂傷地說道:“生在王族,是其幸也是其不幸。”
虞瀚東問道:“簡兄,此話又是何意?”
簡彤抬頭看了虞瀚東一眼,他的臉色如之前的酈照熙那麽蒼白,如紙般蒼白。他黯然道:“一直以來,我總感覺殿下遭遇不測可能另有隱情。”
虞瀚東雖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這句話給震驚到了,他忙不迭地問道:“你是說那次事故是有人刻意謀劃的?”
簡彤遲疑了一下,道:“整件事疑點重重,由不得我這麽想。”
虞瀚東想到了現如今的酈照熙,因雙腿殘廢,不能行走,只能坐著,毫無生氣的臉上見不到一絲光彩。
簡彤接著緩緩說道:“當時我雖不在現場,但從事後種種蛛絲馬跡判斷,殿下應是知道些什麽的,他之所以沒敢說,可能因為幕後之人是一個令他害怕的人。”
虞瀚東心想,在博饒城內除了黎王,還有誰是他所要顧忌的?可是,黎王是酈照熙的父親,因不至於去害自己的兒子。
“四年前,殿下在郊外牧場學騎馬時不慎從馬上摔下來,雙腿被受驚的馬兒踩折。事後沒兩天,殿下的貼身內侍便不小心掉進宮內的井中淹死了,芮娘娘指派我去服侍殿下,也是從那時起,殿下就變得沉默寡言,一蹶不振,他只有遇見親人時才肯多說幾句話。”頓了頓,簡彤繼續說道:“我在服侍殿下時,發現殿下時常會做噩夢,有幾次會在睡夢中夢囈,······”
虞瀚東湊上前去,仔細聆聽。
“······五哥!別殺我。”
虞瀚東頹然坐下,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昨日酈照熙一聽到酈照茂上山來了,他會有這麽異常的反應。
“殿下出事一年後,芮娘娘因憂思過度逝世了。殿下在宮內驟然失去了最堅實的靠山,自此變得謹小慎微,不敢與人說話,如此戰戰兢兢地過了兩年,這才覓得時機,離宮搬到了這永徽山上。”
聽完簡彤的一席話,虞瀚東也終於明白了酈照熙所遭遇的一切以及他目前的處境了。
四年前,酈照熙所騎的馬被人做了手腳,馬兒失控,最終導致了酈照熙雙腿殘廢,當時酈照熙身邊的內侍可能是知道內情的,但沒多久他就發生“意外”身亡了。酈照熙本就是心思通透之人,而且身在其中,必然是知道些什麽的。一年後芮姬突然病故,面對接下來日益殘酷的儲君之爭,酈照熙只能選擇隱忍。
現在酈照茂幾乎算是黎國的儲君了,只等明年開春由黎王正式冊封。而酈照熙還未滿十五歲,雙腿殘疾,在黎王眼中屬於可有可無之人。若不是他有位能征善戰的姐姐,恐怕連現在的這種生活也是奢望。
想到此處,虞瀚東由衷地佩服酈照熙,他年紀這麽小,便懂得隱忍,又能權衡利弊,做出對自己及親人最好的選擇。或許也只有從小生活在充斥著陰謀詭計與爾虞我詐的王宮裡的人,心智才會這麽成熟。
用完午飯,虞瀚東與簡彤去看望酈照熙,見他仍然未醒,便在門外值守。
到了晚間,虞瀚東回到宿處看望潘大牛三人,見他們傷勢已經有了好轉,睡得正香,這才放下心來。當他正要回房休息時,忽然被白五一拉住了衣袖。白五一俯臥床榻上,剛才以為他跟潘大牛、劉元毅一樣睡著了,沒想到竟還醒著。
白五一臉上有淚痕,他低聲泣訴道:“虞大哥!你快想想辦法救救二娣吧。”
虞瀚東頓時想起與白五一相好的岑二娣,問道:“她怎麽了?”
白五一抽噎道:“他們在雲音苑伏擊我們,自然會查到岑二娣與我的關系的,我怕她會有危險。虞大哥,你幫我想想辦法吧。”他抹了把眼淚鼻涕,接著道:“我們要不想辦法將她接到山上來居住,你看怎麽樣?”
虞瀚東拍了拍他的肩背,解釋道:“岑二娣是罪臣之女,已入賤籍,如果冒然將她接到山上,如被舉報,不光我們遭殃,還會連累到殿下。”
白五一哭得更厲害了,頓時將旁邊的劉元毅吵醒了。虞瀚東無奈,只能先答應回去再想想辦法。
虞瀚東回到自己的住所,躺在床榻上,無心入眠。現在麻煩越來越多了,以酈照靖的脾性,如讓他知道雲音苑的岑二娣與白五一有著不尋常的關系,他定會想方設法搞事情的,說不定他會擄走岑二娣。
如果能通知閻沛,讓他想辦法解救岑二娣就好了。想到此處,虞瀚東打定主意,明日請酈照熙寫封信給閻沛,因現在只有酈照熙所寫的書信才能及時傳送到山下。希望閻沛接到信後,能護岑二娣周全。
次日一早,虞瀚東趕到上招宮,正巧遇見年翔正從宮內出來,他還是分外熱情地朝虞瀚東打招呼:“虞大人!起的好早啊,屬下還正要去給你請安呢?”
虞瀚東虛與委蛇道:“噢?年兄有何事找我。”
年翔笑道:“只是許久未見大人,想念大人罷了。”他笑起來唇上的兩撇細軟胡子跟著一動一動的,相當滑稽。
虞瀚東跟著笑了笑,拍著他的肩膀道:“既是如此,年兄搬來與我一起住,如何?反正我那房間太大,我一個人住不習慣,你搬過來,我們也好經常促膝長談,不失為一樁美事。”
年翔臉色微變,立即擺手道:“你我輪班不同,怕是會影響大人休息,我們還是各住各的,平時多交流就行了。”
虞瀚東裝作惋惜道:“真是可惜,失去一個向年兄討教的機會。”
年翔連忙道:“我們一起共事,機會多的是。”
兩人閑扯了幾句,各自離開了。
虞瀚東來到書齋,見簡彤神色如常地守在門前,便知酈照熙已經好多了。他跟簡彤打了聲招呼,走進書齋內。
酈照熙手捧一本書籍,坐在窗前,雙眼望著窗外一棵日漸凋落的榆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虞瀚東躬身施禮道:“卑職見過殿下!”
過了半晌, 酈照熙回過神來,他淡淡道:“先生不必多禮。”他的雙眼還是望著窗外。
虞瀚東猶豫了片刻,硬著頭皮道:“殿下!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允準。”
酈照熙將視線投向虞瀚東,問道:“先說下所為何事?”
虞瀚東坦言道:“白五一在雲音苑有一相熟之人,他擔心遭三殿下陷害,想請殿下寫封書信給閻公子,望他能照顧一二。”
酈照熙道:“先生可能要失望了。閻公子與我阿姐已於三日前去往南境,與郯國商談止戰以及疆域問題了。”
虞瀚東黯然失色,怎麽會這麽巧。
酈照熙怔怔地看著虞瀚東,思索片刻後道:“或許還有一人能幫到你。”
虞瀚東重拾希望,忙道:“請殿下賜教。”
酈照熙擺擺手,道:“賜教不敢當。只是此人脾氣古怪,你若能說服他,他自會盡其所能幫你,你若不對他的胃口,他便會絲毫不留情面,將你趕出去。”
無論如何,虞瀚東都決心試一試,他直接問道:“他是誰?”
酈照熙沒有回答,他拿起書案上的紙筆,匆匆寫了封信,然後摘下腰間的玉佩,一並遞給虞瀚東,道:“你持這封手書下山,能讓你暢行無阻。到山下後,你去城南的妙霞山莊,莊內的人見此玉佩,自然會帶你去見莊主。”
虞瀚東接過手書及玉佩,謝道:“多謝殿下!”
酈照熙點了點頭。
虞瀚東隨即退出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