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山站在院內,背著包袱,與親娘依依不舍地告別。兩人的眼淚撲簌簌而下,流了滿臉滿身。
他幾日的軟磨硬泡、撒潑發倔,配合秦通各種保證、從中疏解,終於使得老娘松了口,同意他隨秦通外出闖蕩。他知道,老娘對他百般呵護,他在外,必然會時時擔心、常常想念。可雛鷹總要飛天,尤其是見識到了武學的精彩,哪裡會甘於窮守山村一生。似此機緣,難遇難求。
“對不起,娘,等我成了大俠,一定把搶到的銀子送來,讓你吃好的喝好的,享受後半輩子。”趴在老娘懷裡,劉大山吸著鼻子,心中默默立下誓言。
一個春季萬物生發的日子,小胖子開啟了他未知的江湖生涯。
同一日,張清離準備離開的消息風一般傳遍了棲遲村。老村長領著耆老們親來勸留,但聽得張清離去意已決,不好強求,請他再留一天,晚上擺下送別宴席,以作告別。
是夜宴席中,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際,村裡的姑娘們齊聲唱起了悠遠古老的歌謠: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
皎皎白駒,食我場藿。縶之維之,以永今夕。所謂伊人,於焉嘉客?
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遊,勉爾遁思。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
老村長跟著輕聲吟哦,這是他們祖祖輩輩流傳下來挽留賓客時唱的謠。與姑娘們輕靈脆亮的腔調不同,老村長的聲音沙啞粗糲,似山間老鳥的問候,是這片山水最樸實的回響。
一曲終了,他蒼白滿是皺紋的臉上湧出一股紅潤,捧起瓷碗,米酒在碗內輕輕晃悠:“來,張公子,我再敬你一杯。”
張清離溫和笑著,也捧起瓷碗,碗內不是酒,是桃花漿。他自小不沾酒,沾酒即醉:“老村長少喝些,要保重身體。”
“今日送你,喝多少也不為過啊。”咕嘟吞下大半碗酒水,村長長舒一口氣息,牽住張清離的手:“離開本村,你可想好去哪裡?”
張清離微微點頭:“現在正是紫雲英盛開的季節,聽聞章原州城應寧有花朝節,我欲北上賞玩。”
村長摸著短胡須,眼中閃爍一絲回憶:“花朝節,我年輕時去過幾次,確實熱鬧。現在應該距開節的日子不久了,它持續整整一月,還可以趕得上。只是章原七個郡,地域很大。應寧在北,岐嶺又在最南,這一路少不了翻山越嶺的風塵啊。”
張清離抿嘴笑道:“從來只有路怕腳走,哪裡有腳怕路遠的道理呢。”
村長一愣,而後連連輕拍著張清離的手,讚歎道:“張公子雖是少年郎,說話間言語見識不是我們這山野鄉人可比呀。羅公子也跟你一起走麽?”
他抬手指了指另一邊端坐著姿態吃得慢條斯理的羅海銘。羅海銘身邊,幾個小姑娘正殷勤圍著,言語嬉笑。
有小姑娘問羅海銘:“羅大哥,你怎麽光吃飯不說話呀?”
羅海銘繃著臉,扶著碗的手指微微顫抖,從牙縫裡擠出聲音:“食不言寢不語,這是規矩。”
心裡卻慌得六神無主。鄉村的小姑娘太野太奔放了,承受不住啊!
張清離覺得有意思,笑出了一點聲息,語調更松了:“他現在沒有去處,跟著我,大概可管他安危。”
這些日子的相處,張清離覺得這位羅公子倒是個秉性純厚的少年。若那緹騎的截殺不被自己遇著,這公子死了便也死了,礙不著他。既然自己摻和進來了,事已到跟前,沒有撇下的道理。
倘不管不顧扔羅公子在村裡,只怕全村人又將遭殺戮之災。那些緹騎的嘴臉,實在令人生惡。窺一斑而知全豹,這大楚的世道,想來是有上官作福、犬馬逞威、百姓苦辛的一面。
老村長沒有說什麽,再一次給碗裡添上了米酒。
清風徐徐吹來,早晨霧氣未散,山路僻靜幽寂。嗒嗒的馬蹄聲從霧氣中遙遙而來,十分脆響,而後便是兩匹馬兒,一白一黃,慢慢踏著山路走過。白馬上坐著一個少年,玄衣抱劍,隨性自然;黃馬上也坐著一個少年,稚嫩的臉上倦意濃濃,時不時捂嘴打一個小小的哈欠。
前一晚,羅海銘在良叔等人的葬地睡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拜別而去,其中心緒複雜難言,顯然沒有睡好。
張清離抬眼看了看搖搖晃晃的羅海銘,眼珠一轉,抬手中指輕輕一撥,一道柔和指勁射出,點在羅海銘路旁的一顆樹葉子上。那葉子內有一顆露水,被指勁點碎,炸得向四方濺射而去,水滴濺在羅海銘臉上,打得他一個激靈,困意消退了許多。
“這晨時的露水果真濃重啊,稍不注意就飛落沁人,不妨遮住頭面而行。”張清離戲謔地看著他。
羅海銘手掌抹去臉龐的水珠, 現出一雙黑眼圈:“清離哥,莫要作弄我了。”
說完,輕輕拍著胯下馬的脖頸,催上前與張清離並排騎行。
張清離問道:“昨晚是哪家姑娘在夢中撩撥了你,讓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困成這副模樣?”
羅海銘搖頭:“君子有三戒,少時戒之在色,我尤慎之,不允許自己晚上夢見姑娘的。”
張清離有些訝異:“嗯?你居然能為夢之主宰,想夢見什麽就夢見什麽?”
“怎麽會,這是建鄴城內的皇帝陛下都做不到的事兒。”羅海銘否認道,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傳聞佛家修行,做了錯事,用筆記錄、作戒並自罰。我不過學釋者的方法,記之罰之。若是夢見了淫色,醒來錄於書冊,自扇耳光。”
“竟如此?真是聖賢之道啊!”
張清離肅然起敬。非常人之行,必有非常人之處,這可比練武之苦煎熬多了。
“效果如何?有沒有寺廟裡的老和尚見你而大呼‘此乃天生佛子,合該參禪坐道’之類,欲收你為徒?”他戲謔道。
羅海銘摸了摸腦袋,尷尬道:“你不要取笑我了,我這是合乎《大禮》的。《大禮》是儒道經典,儒家聖賢先師子聖親作,天下讀書人必讀必尊之...效果什麽的...先前說了,天子之尊都做不到...”
張清離聽得頻頻點頭,若有所思,道:“如你所言,看來子聖最後一定棄儒學釋,出家當和尚了。”
他扭頭髮問:“你所說‘夢見淫色,錄於書冊’,寫得詳細否?”
羅海銘臉色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