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乳白色霧氣彌漫,幽陽熹微,樹木花草俱在酣睡,伏於其間的蟲兒也未發出吱鳴,幽靜包裹下,人馬之聲分外入耳。
“這些時日,你似乎總是神情懨懨?”張清離開口道。
羅海銘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我晚上總是不能安然入睡。每一閉眼,良叔他們便來到我的床前,入了我的腦袋,滿身瘡傷、口鼻溢血,淒然望我。待我睜眼,卻是夜晚黑洞洞一片不見五指,似獸口要吞了我。閉眼複又望之。”
“他們眼裡流著淚,嘴裡喊著少爺,樣貌是那樣可悲。我又想起以往在建鄴家中之時,他們蹴鞠、操練、比試,我在旁談笑觀看,日頭落下興味不絕,何其快樂。為何成了如今之狀?控緝司為何要追殺我們?”
他的雙手不自覺捏緊了手中的馬轡,眼中露出一股憂慮,無意識地抬頭遙望東北方建鄴之向。
“我這邊出了事,爹爹也不知生死。聽那日緹騎所言,估計凶多吉少。”
初春晨曦,氣息微涼,一股泠泠之風吹過,羅海銘打了個寒噤,箍緊了衣裳。
張清離道:“令尊近況如何,不能臆測,以後可以再行打聽。只是你需注意,既然控緝司要捕殺你,怕是已畫你面形,廣發捕拿文書了。”
“啊?”羅海銘驚叫一聲,旋而身體發顫,聲音也變了調:“確會如此,這該如何?控緝司不達目的不罷休,我早晚死於其手。”
說罷,他就要撥轉馬頭:“不行,我還是退回村裡為好。”
張清離一把揪住羅海銘坐下的馬耳朵,巨力鉗在頭上,馬兒進不得退不得也左右不得,仰著頭嘶鳴了幾聲,前蹄胡亂踢踏。
“那日追殺你的緹騎我已料理乾淨,除你我、大山、村裡的數人,大概沒有其他人知你在何處,怎麽成了驚弓之鳥?你是打算縮在村子裡隱姓埋名一輩子,既不為你的侍衛們報仇,也不想知道令尊下落,當個縮頭烏龜麽?”
羅海銘激動叫道:“當烏龜有什麽不好?千年王八萬年龜,百年兔子無人追。當烏龜長壽哩。”
張清離被這話逗笑了:“你便是願意當烏龜,也沒那個本事呢。你身無分文,要自煉磚瓦自建屋房,自己砍樹、自己種田、耕田、捕魚、織衣。竹竿似的臂膊,你連斧子也掄不動。”
“那你說如何辦?”羅海銘哭喪著臉:“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不會武,你又嫌棄我年歲太大,不教我習武。在外我是個累贅,哪日你煩了厭了,將我棄下,我是上天也無路下地也無門,只能束手待斃。”
“凡事都有解決之道。”張清離道:“在外你並非沒有生機,回村裡,你大概是此生無望了。”
他觀量了羅海銘好幾眼,把羅公子瞧得心裡發毛。
“我曾在師傅的藏書中閱過一本《江湖圖錄》,書裡說,江湖中人不拘小節,披發、散發、長發、短發、無發者皆有之;臉上缺眉、奇須、穿鼻、刺字者見而不怪。你可以布帕遮臉,我再削去你左右眉毛,打散你頂上束發,作江湖人模樣,混入紅塵,再看那捕拿文書究竟如何,尋個解決之道。”
“至於學武,這倒是根本。我保得你一時,保不住百年。嗯...師傅曾言:這世上,能在武學之路上有所成就者,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天生奇才,學武毫無阻礙,破關通境,如流水濤濤傾瀉直達東海。第二種人不辭勞苦心志堅定,哪怕手掌破了腳掌崴了,也要一步步向前爬,最後爬出一條寬途大道。”
“你如果有心有志,作第二種人未嘗不可。但...這樣——”張清離緩緩道:“稍後我會教授你基本的武學,你且修習,若果真有毅力修至大成,再授其他。我先改一改你的容貌...”
羅海銘身體後縮,一臉為難:“這...聖人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稍有毀壞...”
張清離喝道:“你不舍了發膚,怎麽截得一線生機,怎麽待來日救你爹?如果你非持守所謂聖人言,現在就調轉你的馬,回村裡當王八吧!”
羅海銘臉皮一震,鄭重道:“來吧,我便舍棄了這無用之眉!”
他閉緊了雙眼。
張清離懷中白岫“鏘”地一聲錚鳴,白光飛出,羅海銘感覺一股鋒銳之風迎面撲來,頭頂一松,脖頸間被頭髮遮蓋住,生出一股凝實束縛的不適感。而後這股風移至臉前,眉間似被墨筆點點刻畫,微微冰冷。片刻後,頓生清涼。
待風退去,又覺得左腿側處“刺啦”一響,羅海銘睜眼一瞧,裹著小腿的衣料缺了四四方方人臉大小的一塊。銀光入了鞘,缺的那塊衣料被張清離握在手中。
張清離從馬上躍起,閃身間飛入路邊一人高的草叢。羅海銘見草叢那邊刮起一陣氣流,亂草紛飛,點頭晃腦,一會兒張清離又從草叢中飛出,坐進馬鞍,手上多了一條綠色細長物。
張清離手指連點,在布料左上、右上點出兩個小圓洞,將剛編好的草繩從洞中穿過,首尾相連,結成一個圈,而後拋給羅海銘。
“面具簡陋,先將就著,之後尋機再換。”
羅海銘接過剛製成的面具,細細看了看,手掌摸了摸光禿禿的眉間,又低頭尋那落在馬鞍上的眉絲。根根如針般大小長短,雜亂散著,清風一過,飄忽著乘著風遠去不見。
羅海銘怔怔著,伸出手在空中一握,什麽也握不住。
張清離肅聲道:“集中精神,我現在傳你一部基礎內功《吐納法》,我念口訣,你要字字刻在心裡。”
羅海銘趕忙收起複雜心緒,凝起精神。
“《吐納法》是江湖行走最基本的功法,修至大成,可錘煉身體, 修體魄為鼎爐,吸納自然靈氣;即便未至高深,也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你聽好了:凡行氣,以鼻納氣,以口吐氣,微而行之名曰長息。納氣有一,吐氣有六。納氣一者謂吸也,吐氣六者謂吹、呼、嘻、呵、噓、呬,皆為長息吐氣之法。其一篇曰:春噓明目夏呵心,秋呬冬吹肺腎寧。四季常呼脾化食,三焦嘻出熱難停...”
張清離念口訣完畢,問道:“如何,你記住了多少?”
羅海銘低下頭:“真真難以啟齒...不過十之二三...”
張清離點頭笑道:“儒家讀書人雖有不少缺點,但幾處優點倒也明顯,譬如字句之記憶。你能記住十之二三,出乎我的意料,想來不消幾次便能通篇背誦了。只是記得是一檔子事,運用是另一檔子事,究竟能修得幾何,看你後續練習了。”
他又道:
“下面我便教授你木人劍。”
“木人劍是江湖中最基礎的劍法,俯拾皆是。有刺、劈、撩、掛、點、抹、托、架、掃、截、扎、推、化共十三式。你且凝神看好。”
張清離下馬跳至前方空地,長劍拔出,將刺、劈、撩、掛、點、抹、托、架、掃、截、扎、推、化十三式各演練了一遍。其步伐忽左忽右,趨前趨後,不可預料。雙手揮出,一會兒似伸頸展翅之鶴,一會兒像蜷曲扭動之蛇,一會兒如鐵臂直擊之鷹,一會兒同撲縱噬人之虎。手中那柄劍,便是鶴之尖喙、蛇之毒信、鷹之利爪、虎之血齒,所過之處,空氣泛起道道尖銳的浪紋。
周遭草木搖搖而動,隨氣流哀哀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