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哉遊哉到午時,隱約便聽到遠遠鼓聲傳來,算那西市處樓門當是將開時,便緊著幾步,來到門外,看到人群早已湧動聚集,摩肩接踵。其中販夫走卒,胡商外使,奇服異飾,鮮珍瑰寶,從南品到北貨可算是應有盡有,還未入市就已可使人看花了眼,真乃天下一等一的繁華熱鬧處。
等來西市署的坊門差吏一聲“開市”長呼,朱門緩緩而啟,二人夾在人群中進入西市內。李良器尋思著準備訪那市中有名的上品酒樓——‘還醉樓’,開個接風謝友之席,請自家兄弟美美飽餐一頓,故而挑二樓雅室一間坐定後,喚來侍應道:“……我二人久不回京,勞煩選幾道最近京城時新些的膾炙菜蔬,量足管飽最好,再打上一斤足年的三果釀,連同飯食做好後快快給我們送上來。”
“好嘞!看客官爽快豪氣,頗有武風,想來也聽聞過小店特供‘孜香渾羊忽歿’,可是名滿長安食客間的佳肴,連不少達官貴胄都讚不絕口。其中以哥舒翰將軍光顧小店最多,每次必要品嘗!雖說價錢貴了些,卻是真心推薦……還有今日後廚購得不少上等肥羊肉,膏厚脂香,正適合做些火炙羊肉餺飥湯餅。點心上個醬肝饆饠吧……再者小的見近日天氣炎熱,專門推薦井涼冰酪用以飯後解暑……不知二位客官是否滿意?”
“哈哈哈,早些時候就聽哥舒將軍談及想念長安的那口渾羊忽歿,既然今日逢緣,當然要親口一嘗滋味兒……就先按酒博士說的安排下去,若有其他需求,再喚你上來就是……”送走店裡夥計,二人倒上茶水,趁著廚子準備飯菜的功夫,臨窗以觀街市,談天說地。
待說到興起,就著醇酒饈饌端上,四下也無避忌,二人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皆是滿腹的暢快。此安逸時,卻聽見樓下喧鬧聲傳至,且爭囂愈上,攪擾清淨。二人走出雅室,憑欄看向一樓大堂,見原有兩食客與店主家起了爭執,被一眾夥計圍在當中,聽斷斷續續的擾嚷之意,似忘了帶足錢財,又無黃白貴重墊付飯錢,因而走脫不得……
其中一年方二十的青年人正在和掌櫃的據理力爭,見他身著寬袖直裾長衫,高約六尺,身形略顯單薄,可打扮斯文得體,一看就是書香門第、富家富戶出身;另一中年人在側,頭頂玄冠,上服青褐,後背長劍鬥笠,腰間一個竹筒水壺,做遊方道士打扮。見他也不上前費口舌,只在一旁與眾人相峙,一派淡然地看著同伴巧言對店家解釋道:“……方才已經與你說得明白,本公子非是吃霸王餐的人,如此豈不自降身份,汙了名聲?實是街市上不小心丟了錢袋,這才身無分文……我二人還有要事,你且先將欠帳記於本公子名下,我‘馮翊段三’敢作敢當,等回了家,定讓人給你足金足銀的送來,絕不拖欠……”
還醉樓每日迎來送往,掌櫃的見多識廣,哪裡會輕信這年輕後生一套說辭。但這開門生意,笑臉待人為先,還是和氣回道:“公子遭遇實是令人心焦……按道理,鄙人不該懷疑公子所言。可這一無人證,二無抵押信物,二位客人若還不願留下一人作保……如此這般,這今兒來一場,明兒來一場,往後讓我等做小本生意的又當如何自處?不如請二位先留在店中歇息,我派個夥計跑上一趟,前去取來酒資菜錢後,自然恭送二位離開,可否?”
“若是跑腿,也不用勞煩貴店了。貧道腳力還算上佳,親自走上一趟,想來隻消兩三日當得返……就請店家先安排好一間上房,安排我這侄兒住下,貧道去去便回。”道人說著瀟灑轉身,就要揚長而去時,那‘馮翊段三’急忙開口呼喊:“十二叔莫要與小侄開玩笑了!小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你這一走,若有人歹意加害,豈不遭殃?”這說話間便想要跟上步子,越加往大門處靠近。
還醉樓的一眾夥計見這二人一動,還不等掌櫃的發話,皆上前出手阻攔,口中喝罵諷刺的同時,準備著手壓人取錢。結果還未圍住對方,便被那道人左閃右避,幾下沾身推絆的手法就逼得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近不得身去。若非他下手知道輕重,早就讓這一眾傷筋動骨,哪還有工夫直叫著什麽欠錢者還白日逞凶,要尋那市中巡街守衛來捉二人的場面話……
李晟見事趨麻煩,正想要下去主持公道,調停一二,卻見三樓天字十二號房的上品雅座中,一身著白衣的相公,雙眼惺忪,左右各拎酒壺、酒杯現身,晃蕩著腳步來到走廊,倚欄提聲道:“呔!吵嚷好一陣,有什麽好吵的?樓下是何方野人喧鬧?打擾了老爺的雅興,該罰!”一番責問頗有怨氣,雖聲音並不高揚,卻能清楚的傳入了樓下每個人的耳中,引得在場眾人都好奇地看向三樓。
那樓下的道士聞言心中一動,竟停住身形,好奇何樣人物開口。內行高手只需對方一言一行,就可掂量出來人修為高深,顯然這白衣相公是內力傳音,其聲才如鍾鳴入耳,振聾發聵,內功造詣可說不俗。掌櫃的抬頭一看,也不顧吃白食的二人,趕忙跨上數層台階,向上躬身施禮說道:“只因這兩潑皮無賴欠下飯錢,小的正在討要,不想爭吵間打擾了翰林清夢,實是罪過、罪過……”
還醉樓雖開在西市,但生意經營甚好,經常有名人權貴光顧。聽“翰林”二字,此人多半身居官位,尤其在京城地界,不可輕易得罪,遂見樓下的尋常食客此時都不再妄動,連那想要暗中逃走的年輕人,也被自家十二叔一把扯住,不得不老實靜待事態後話……
白衣男子看了白吃酒食的這對叔侄一眼,與那道人同時互相打量了一番後,皆覺對方氣勢不在自己之下,實是深不可測。翰林雖身在朝堂,平生卻十分喜愛江湖豪俠,見到這般人物,心下就有了好感。再看他道家打扮,不禁又生出幾分親切,於是心頭一動,突然將左手酒杯倒滿後,推手綿力擲向樓下二人。
酒杯速度極快,卻不見一滴酒水落下,便來到叔侄二人面前。那道士見狀,連忙擋在年輕公子面前,單手握爪,翻腕輕托便將之納入掌中,未曾灑出一滴半點來就接下滿盅“試探”。
這一來一往,酒樓眾人雖多有不大能瞧出其中招數奧妙的,見此也忍不住高聲喝彩,滿堂驚豔。道人雲淡風輕,端起酒杯,隻朝樓上白衣翰林抬手致謝,道聲“辛苦”,直將美酒一飲而盡。
“哈哈哈……朋友好功夫,好氣概,只是不知該如何稱呼,可否留個尊號來?也可喚著親近些。”樓上人高笑數聲,討問起對方姓名,似有結交之意。見道士沉默片刻後,抬頭答道:“有辱翰林下問,在下鄉野散人而已,單姓王,家中排行十二,故呼我一聲‘王十二’便可。”
白衣相公一聽,不知怎得眼中生花,默然片刻,然後又爽朗笑道:“呵呵呵……沒想到如此有緣。在此還醉樓中,竟遇上和在下同一名號的兄台,當是天授……在下別號‘李十二’,這頓酒就算今天送於道兄的見面之禮,既是緣分,道兄若不嫌棄,就交在下這個朋友。”說著還將這二人飯錢記在了自己帳上,這才讓掌櫃的與一眾夥計賠笑退去。
“多謝李兄厚意,王某卻之不恭,在下現有急事處理,若有緣再與李兄把酒言歡,以報今日恩情,告辭。”一言已畢,王十二來去瀟灑,不做逗留,轉身便帶著年輕人離開了。李翰林還想招呼一二,見人已卻轉瞬間出了門,自己此時追去,也是慢上一步,隻得歎一聲:“……走的比吾輩還爽快。唉,朋友怎聚怎分,世事無常……也不知少伯兄現在怎麽樣了……‘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罷了、罷了,不知飄零歸何處,唯有杜康,千杯解憂呐……”
見事主走的走,醉的醉,眾人也無心再看熱鬧,各自散去。李晟回房坐至原位上,和楚歌繼續邊吃邊聊,大談方才的見聞。二人歸屬淨武衛,那《天策榜》的記載內容雖不能全權閱覽,但也可在職責范圍內掌閱江湖,於是為了猜測這兩名高手的身份,雙雙比對一番,卻似一時沒有能對號入座之人。
“……小弟雖位卑,也聞聽過《天策榜》中定下有‘三不錄’的規矩:此榜不明記皇家官場迷津,不排外道人事,更不收鄉野裡坊流言碎語。那道士想來是遊方到此,少摻和道上之事,故而初見難以洞悉他身份罷了……只是那白衣官人,小弟實是未想到當朝之中哪位翰林能有如此修為,著實讓人好奇……”
雖說得熱鬧,此事也就隻做了二人的酒菜談資,既然沒有橫生事端,說罷也就放在腦後了。待用過飯食,再吃了那酸甜涼爽的冰酪,可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師兄弟出了酒樓,按計劃直往西市兵器鋪辦事。
之前流年不利,這一路上多遇強手,楚歌或失或損,已經折了數把兵器。再說明鬼劍畢竟非常物,盡量少顯人前,故而還需挑一把障刀傍身,以備不時之用。李晟則是將自己的子母雙刀交予店家保養打磨,因此待到拭劍去汙、上油防鏽,一套套工序弄下來,已過了大半個時辰,兩人這才走出店鋪。
說來也巧,剛步入街角,轉頭正看見一匹高頭大馬上,載著一位颯爽的年輕女子,定眼瞧去,正是皇甫家娘子行於西市上,後面依舊吆五喝六地跟著幾名府衙隨從。楚歌一見是這“女煞星”,趕忙拉著李晟轉身躲開,畢竟面對這位小姑奶奶是打罵都不得,到頭來只能惹得一身騷,避而遠之才是正理……
此世間惡人總有惡人磨,天意至此,見皇甫翎對面恰迎上來一隊人馬,兩翼步卒皆是身著精良金革裲襠甲,各個趾高氣昂,神采奕奕。只是所持僅有齊身長杖,未配刀兵,實不像巡街的軍衛,許是高門大族人家帶著府上兵士,遊玩到此。領頭的是一個雙十年紀的少年將軍,跨於棗紅駿馬上,通身斑斕皂絹鎧打扮,煞是好看,只是配穿綠綢紅袍,過於惹人眼目,反而有些華而不實之感。
待這年輕小將看到那皇甫翎一行近了前來,眼睛一亮,是滿眼桃花笑,兩面春風飄,趕著手下就想貼身上去,當街正中笑道:“喲!皇甫妹子久違了,今日這是哪裡去?這些時日軍中甚是忙碌,本將軍日日操練,心中對妹子更是思念多時,度日如年呐……既然有緣見面,不如找個清淨地兒,我兩互訴衷腸,豈不美哉?嘿嘿嘿嘿……”
楚歌也不管二人是何交情,先將李晟拽到暗處蹲伏,以免暴露。見這小將說得天花亂墜,可皇甫翎好似沒當見著人兒一般,甚至還露出一臉不快的表情, 多半就沒好事兒發生……於是抱著作壁上觀的心情,還從懷中布包裡還掏出了幾片甘草蜜合,與李良器分而嚼食了起來。
“……原來是袁百尺袁公子……今日只是遇了巧,閑遊於此,這就要準備回府請安……若公子無要事,本姑娘焦急纏身,就不再耽擱,恕不奉陪了!待他日興許有空,再與將軍一壺好酒,以當賠罪……”皇甫翎也算京城內應酬門道見識過不少,應付一下,就準備告辭離去,眼不見為淨。
可惜那花枝招展的少年將軍絕非能簡單打發得了的。倒不是其本領如何了得,而是作為當朝四品忠武將軍袁思藝的乾孫子;同為太史監正,兼‘樓觀道·天意宮’之主袁十倫之子。這袁百尺仗著身份特殊,乃長安街市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之一,整天不思進取,隻懂玩樂,最善風流遊戲,不知私下與多少女子有染。
自打認識皇甫家女兒,袁公子愛其姿容,便一心想要一親芳澤。只是一來本事不及,二來父輩同朝為官,且皇甫凌霄打拚半生,家世也不輸袁家,用不得強,因此才讓袁公子一直惦記美人而不得……此次好不容易遇上,那能這麽容易放她離去,遂挾著手下人多,逐漸靠近皇甫翎身旁,攔阻她去向,嘴上還不住地調戲道:“嘿嘿嘿嘿……美人兒莫忙……我今日求家父起卦問卜,果乃大吉,姻緣際遇上門,實為好事將成……既然得見妹子,想來天意如此,不如隨本將軍回府,再讓家父給批個八字,算個良辰,擇日上皇甫家談兩家好事,豈不美哉?”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