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又豈是一個小叫花子能害了的。”
“倒是夫人您,這般傷心萬一壞了自個兒身體,待公子醒來瞧見後可得有多心疼啊。”
半睡半醒間,古悠隱約聽見兩道聲音傳來。其中一道溫婉寧和,帶著些許哭腔。而另一道卻顯得沉穩冷靜,偏又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靈動。
“我這是……在哪裡……”
古悠拚命睜大雙眼,卻是發覺眼前一片昏暗,只剩下身前兩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不斷閃動。
而不知為何,明明這兩人他完全看不清楚樣貌。可在他看到對方的一瞬間,心中卻還是控制不住的生出一股親切之意。
這兩個個人,一定對自己很重要。
古悠一片混亂的腦海裡,莫名的浮現出了這個念頭。
而隨著第一個完整意識的生出,其他破碎而紛亂的記憶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圍繞著這個意識開始瘋狂的拚接起來。
即將昏迷的一刹那,古悠似乎看到了一座金光繚繞,高聳無比的巨門。門牌之上,隱約鐫刻著兩個蒼勁古樸的大字。
赤炎三十四年六月,朝廷奸佞當道,百姓賦稅繁重。一時各地民怨沸騰,接連起義。
是時,辰威諸侯無痕,振臂廣聚天下群雄,共謀義事。三月後,京都城破。炎耀王退位讓賢,各路諸侯齊尊無痕為王,立王號痕威。另改國號為疆,設年號無垢元年。而後三年間,痕威王親率羽衛出征,滅盡江湖門派。天下武道秘籍如數歸於朝廷。
自此,無官身者隻得練習武藝路數,不得修習內功心法,違者滿門抄斬。
古悠緩緩睜開雙眼,眸子略顯無神的掃視四周,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布置的十分溫馨的臥房。
只見房內乾淨整潔,午後的陽光裹著清風從半開的窗戶中灑落進來。潔白的牆壁上橫掛著六七幅美人小畫,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短暫的愣神後,一段段熟悉無比卻又帶著幾分晦澀之感的記憶自古悠腦海中緩緩浮出,大約過了有一炷香的時間才令他堪堪回神。
沉默片刻,古悠忍耐著已經減弱許多的頭痛,從床上起身,徑直走到了一旁桌子上擺放的銅鏡前。
只見鏡中少年一身黑色勁裝,約有十一二歲的模樣。寸發之下,是一張略顯清秀的臉龐,雖談不上帥氣,但也顯得精神幹練。只是額頭右上角卻是青紫一片,顯然受傷不輕。
看到這裡,古悠的臉上先是露出幾分驚怒,片刻後,便又轉為了濃濃的後怕之色。
“哼,不過是街邊一匍匐要飯的乞兒,竟然差點給四爺我開了瓢。若不是四爺我命夠硬,今個兒還真就稀裡糊塗的見了閻王!”
心有余悸的摸了摸頭上的大包,古悠一時間被痛的呲牙咧嘴。又想到那小乞丐舉著石頭扔過來時,自己一時大意而來不及閃躲的樣子,少年方才還有些蒼白的臉蛋也是一下子火燒起來。
其實說起來,他也並非不通武藝之人。
雖說現今朝廷禁止無官身者私練內功心法,但他老爹在這天水城中好歹也算是一方富戶豪強,給他安排幾個武館教頭,學些粗淺打法還是綽綽有余。
今日能受傷,純屬是因為他心存輕視,並未注意對方出手。而待到他瞧見攻擊再想閃避之時,卻已是為時晚矣。
收拾好混亂的思緒,古悠從床邊擺放的櫃中摸出一條黑巾,輕輕裹住額間,算是勉強遮掩住了自家顏面。輕咳一聲,便若無其事的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此時應是未時左右,溫暖的陽光灑落在庭院正中,徐徐而來的清風裡夾雜著幾縷槐花香氣,讓人精神一震。
四下掃視一番,古悠的雙眼便定格在了廚房中一名忙碌的美婦身上。
美婦此時正眉頭緊縮,目不轉睛的盯著灶台上咕嘟冒泡的湯藥,一縷神思飄飄渺渺,卻明顯不知飛向了何處。
見此情景,古悠暗道糟糕,躡手躡腳之下就要悄然溜走。
可好巧不巧,本是目不轉睛盯著灶台的美婦許是熬了太久的湯藥有些疲憊,便想著轉動下脖子緩解一下關節的僵硬之感,登時便和即將逃跑的古悠對視了個正著。
美婦愣了一下,隨後臉上便浮現出一股強烈的驚喜混雜著慍怒的複雜表情,直看得古悠是一陣心驚肉跳。
如是這般來回轉換幾下後,美婦臉色一板,朝著一旁苦著小臉的古悠喝罵道:“死小子,醒了還不趕緊滾過來,又想偷偷溜出去給我惹事不成?”
古悠暗暗歎氣,心中大呼倒霉,臉上卻是分毫不露。小跑到美婦跟前雙膝跪地,認錯道:“娘,孩兒不孝,讓您擔心了。”
看見兒子認錯認的如此乾淨利索,四夫人心裡的怒火也微微平息下來。又看到古悠用黑布包著的傷口,一時間也是忍不住有些心疼。
正要開口詢問兒子的傷勢,卻不料跪倒在地的古悠搶先解釋道:“娘,今日孩兒本想去茶樓聽書,可好巧不巧被一個乞兒擋了自己的道兒。”
“因為怕他伸手扯壞了您給孩兒縫的衣裳,所以孩兒便想著出言說他兩句,叫他趕緊離開。”
“哪曾想他竟敢出手傷人!孩兒也是一時大意,這才……”
說到最後,古悠臉色也是有些尷尬。往日他跟著武館師傅學了幾手拳腳時可沒少在自家老娘面前炫耀,今日卻被別人一發石頭糊倒,連小命都給打沒了半條。
屬實是,有億點點丟人。
且不提古悠這邊窘迫之意橫生,一旁的四夫人卻是聽得眉頭一皺,開口道:“你這臭小子不說實話,若是你好好同人家講話,人家又怎會無故出手傷你?到底發生了何事,還不照實說來。”
聽到這話,古悠臉色一苦,知道今天自己是逃不了母親的一頓責罵。當下便有氣無力的哼哼道:“孩兒又怎敢欺騙母親,今日之事確實是這般沒錯。”
“至於那乞兒為何要出手傷我,想來可能是孩兒一時心急,導致趕人時說話衝了些的緣故。”
四夫人隻道果然,對於自己兒子平日裡的得行,她又怎能不知。
雖說這小子是不至於做出些欺男霸女的禍事,但是仗著自己身為古府的公子,目中無人的行為卻是絕對少不了的。
只是不管兒子平日裡如何胡鬧,卻終歸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總不能眼看著兒子犯錯,自己還不出言教育吧?
一時間四夫人也是心中無奈,隻得拿出不知道嘮叨了多少遍的說辭,對著古悠教導了起來。
“這些話娘平日已對你說過多次,你雖身為古府的公子,可這世間比我們古家更有權勢之人又何其之多?你今日能仗著自己的身份輕慢他人,他日便可以有人仗著自己的身份輕慢於你。”
“你雖沒有明說,可娘也能猜的出來。定是你看那乞兒形貌窘迫,話間便存了傲慢輕狂之意。對方一時惱怒之下,這才會出手傷你。不知娘猜的對是不對?”
古悠尷尬的撓撓頭,正要應下母親的話。卻不料突然後頸一疼,被一隻纖手狠狠揪住擰了起來。
“就是,你這臭小子也是快娶媳婦兒的人了。再這般胡作非為,看到時候哪家的姑娘能看得上你!”
聽到背後的聲音,古悠循聲望去。卻見一名仆役打扮的女子單手叉腰,另一隻爪子則在自己脖子上狠狠作怪。略帶些嬰兒肥的臉蛋上滿是嚴肅,一雙眸子裡帶著三分打趣,七分薄怒,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
“咳咳,饒……姐,你來啦。那個打我的乞丐呢,你有沒有把他抓回來。”
看著饒姨瞬間變得殺氣四溢的眼神,古悠縮了縮脖子,很是從心的把那個“姨”字從嘴巴裡咽了下去,出聲詢問道。
“那個倒霉蛋在弄傷了你之後就被隨從抓住綁起來,丟到廂房裡了。怎麽,你還想要接著找人家報仇啊?”
狠狠瞪了古悠一眼,饒姨松開手掌。卻看見這小子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飛快溜走,頓覺牙根有些發癢道:“你這臭小子,一見我就想跑,我有那麽可怕嘛。”
古悠聞言自是連道不敢,腦海中卻是回想起了小時候搗亂犯錯後,被對方滿院子追著狠揍的場景。
其實若僅是如此倒也罷了,偏偏對方又待他極好,雖是仆役身份,卻又從小和母親將他一起拉扯長大。
這樣一來,就是古悠有時候被她打急了,也只能虛張聲勢的放兩句狠話,然後繼續狼狽逃命。真要還手卻是萬萬舍不得的。
當下,四夫人看著兒子求救的目光,心裡也是覺得有些好笑。不過她倒也清楚,二人看似鬥嘴不斷,實則感情極深,便也開口解圍起來。
“饒兒,我這裡熬著藥,你且幫我看著,莫要過了時辰。”
“至於悠兒,你受傷未愈,還是快去床上歇息。一會兒藥熬好了,我叫饒兒給你送去便是。”
“娘,我想先去看看那個把我打傷的小乞丐,然後便立馬回房歇息,還望娘親應允。”
眼見得救,古悠長出一口大氣,連忙向母親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四夫人明顯有些猶豫,但半響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開口道:“也好,只是此事終究是悠兒你有錯在先。”
“況且那乞兒雖動手打了你,但後來也被你饒姨狠狠收拾了一頓。故而你就莫要再折辱於他,且放他離去吧。”
聽到這話,古悠有些驚訝的看了眼身後的饒姨,卻見後者輕哼一聲,目光飄向了別處,心裡不由得有些好笑。
“娘親放心,孩兒曉得,此次我也只是過去看看。大不了事後給他塞些盤纏,再叫他出府便是。”
聽到此言,四夫人也是放下心來,欣慰的點了點頭。
而古悠見此也是連忙拱手見禮,朝著門口走去。路過饒姨時,還不忘口中發出一聲輕笑。隨即便趁著對方伸手打人之際,直接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四夫人,都是你非要跟那小子說我替他收拾了那個小乞丐的事情,這下好了,這小子非要笑我好長時間了。”
見正主溜走,饒姨眼珠一轉,小跑到四夫人面前,抱著一隻胳膊搖晃起來。
“還不是你明明心疼那臭小子心疼的不行,卻偏偏要跟他四處作對,我總要找機會提點一下他才是,省的那小子天天躲你跟耗子躲貓似的。”
四夫人笑呵呵的,也不著惱,任由對方把自己晃來晃去,隻覺平日裡生出的白發都被晃掉不少。
“唉,往日悠兒行事囂張跋扈,夫人您又寵他,下不去狠手教育。我這個做姨的若再不凶一點,這家裡還哪裡有人能拿的住他。”
“怎麽,不讓悠兒叫你姐啦?”
“夫人……”
四夫人輕笑起來,說道:“隻盼這小子此次吃了這麽大個虧,心裡能長點教訓,改改他這身臭毛病才好。”
饒姨沉默片刻,安慰道:“悠兒向來聰明機靈,想來這次也能意識到自己平日的所作所為有些不妥,總是會有些改變。”
“你呀,就會給他說好話。”
四夫人笑著搖頭,轉而開口詢問道:“那個乞兒現在情況如何?”
饒姨聞言也是笑道:“夫人放心,此事雖是悠兒有錯在先,可他畢竟出手傷了公子,我多少也要給他點苦頭嘗嘗。”
說罷,饒姨又狹促的眨了眨眼,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現在倒是很想看看悠兒見到那小乞丐時的樣子。”
“可千萬,不要給他驚掉了下巴殼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