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院兒裡種下的樹已經長得老大,並不粗壯的枝丫橫下來,上面綁著的秋千晃呀晃,晃呀晃,搖的樹枝咯吱咯吱笑。
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陳述衝進老木屋未關的房門,瞧見大伯二伯跪在一張床前,那盤腿坐在床上的蒼老的不能再老的人,正對著二人怒罵道:“就算我死了,明順堂也要開下去!”
陳述見爺爺如此中氣十足,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悄悄關上房門,緩緩退去。
“咦呀,我看爺爺這是一點事兒都沒有啊。”旺財小聲道。
它最愛看熱鬧了。
屋子裡傳出聲音,陳述打著油紙傘,坐在秋千上,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聽。
旺財甩甩雨淋濕的身子,支起耳朵,不僅一字不落地偷聽,還搖頭晃腦地向主人轉述:“爹,您這病不好治,我們哥倆負擔已經很重了,明順堂開著那就是一個堵不住的窟窿,每一天往外漏的都是您的救命錢啊。”
陳述皺著眉。
它換成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把明順堂關了,那裡面的孩子上哪住?上你家住嗎?你屋裡那個母老虎能讓?我看就是她指使你來了,我再說一遍,我今天把話挑明了,就是我死了,明順堂也得給我開著!”
陳述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個弧度。
哈哈哈!母老虎!
旺財又換個怯怯的聲音道:“只是暫時停了夥食。”
它換回蒼老的聲音罵道:“停夥食?你他娘的吃飽喝足了,讓孩子們挨餓嗎?”
怯怯聲音的高聲喊道:“爹!”
蒼老的聲音說:“滾!你倆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吱嘎——”
開門的聲音響起,旺財趕忙閉嘴,閉上前還不忘模仿一番。
“小述回來了。”大伯陳罰努力擠出一個笑臉道。
“大伯,二伯,聽說爺爺生病了,是什麽病?”陳述跑下秋千問道。
二伯陳罪瞪了陳述一眼,便轉向自己家中。
“這些年來所積的暗疾,前些日子一並犯了,雖然當天救了過來,但是……唉!”大伯歎息一聲,搖搖頭繼續道,“這命暫時是保住了,可是往後只能用錢抻著……”
“還需要多少錢?”
“嗐,這你就別管了,只要我不死,便不會讓我爹死。”陳罰擺擺手,也走向家門。
雨澆滅他的背影。
陳述撐傘停在小木屋的門前,本欲推開門的手,卻愣在了半空。
身後秋千晃啊晃,雨點淅淅瀝瀝,仿佛帶他回到了從前。那時他和爺爺常常躺著在樹下,那時候這顆樹也不大。大伯讀過書,二伯成天吊兒郎當,二人正是血氣方剛,兩位伯母也算的上是十裡八鄉出了名兒的美人兒。後來樹長得大,大伯二伯總是和爺爺吵架,兩位伯母也不再漂亮。搭起木屋的時候,秋千也系在樹杈上,爺爺踩著小水坑推著他,蕩啊蕩。
夏天總有蟬鳴,蟋蟀總入床下,爺爺總也不讓他趕,說最喜歡蟬。
他還是不懂,蟬和蟋蟀有什麽關系?
冬日裡門外雪打燈籠,屋裡的紅泥火爐中木柴燒的正旺,熱氣騰騰的,溫暖舒適,火爐上燒著雪水,咕嚕咕嚕的響,水汽彌漫著幸福,爺爺用這煮沸的雪水泡一壺熱茶,陳述坐在床上裹著一層棉被,望著外面火紅的燈籠,窗沿上堆著的雪與屋簷下的冰錐,陳述看的出神,這三樣東西在他眼裡儼然成了一場關於江湖俠客的皮影戲,回過神來,他去拿茶杯卻被燙紅了手,趴在爺爺懷裡哭了一宿。
有一次雪下的老大,堆滿了整個樹梢……
“小述嗎?”
回憶禁不住拉扯,一碰就斷,厚厚的烏雲還是籠罩著天空。
陳述緩過神來,胸口又悶又脹。
推開門,輕喚了聲爺爺。
陳明順靠在床板上,不再掩飾自己的虛弱無力。
“終於回來了,爺爺等你好久了。”見爺爺想起身,陳述趕忙上去攙扶。
屋子中間的火爐劈裡啪啦地響,爺爺說的話,陳述用力去聽。
“小述,爺爺的路可能要走到頭了,你找到自己的路了嗎?”爺爺問道。
“嗯,我找到了。”陳述忍著眼淚,說話的聲音像是哽咽。
“找到就好,能幫爺爺去拿一樣東西嗎?”爺爺問著。
“嗯。”陳述用力地點頭。
“東屋供桌上的牌位下,有一個暗格,暗格裡有一個荷包,香爐往右擰是機關。”
陳述推開東屋門,檀香味已經很淡了,房間內比檀香更古樸的味道是經久浸染的塵煙,案台上的貢果有些發霉,古舊的香爐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蓋在牌位上的紅布,並不能將牌位完全遮住,露出最後一個字——“戶”。
他恭敬地移開牌位, 瞧見一些存在暗格的痕跡,向右轉動香爐,案台上響起一陣“哢哢”聲。
藏在暗格裡的是一個彩繡香囊。
陳述拿出香囊,將一切恢復原狀。
“哐當——”
在他離開房間的刹那,香爐滾到他腳下。
陳述下意識地回頭,看見香爐摔在地上時翻滾的軌跡,香灰灑成了一條直線,從供台到陳述身後。
筆直的灰白線上,出現一對小腳印,像是有個小孩正站在陳述對面,腳印在香灰上前進,追到了他的身旁。
陳述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心臟漏了一拍,見腳印走近,這才反應過來,一腳踢開香爐,“咣”的一聲甩上門,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陳明順看著大口喘著粗氣,額頭上冒出汗珠的小述,有氣無力地問道:“小述,怎麽了?”
陳述戰戰兢兢道:“沒、沒事……”
其實他從小膽子就大的很,身為明順堂中唯一一個敢獨自走夜路的人,素來享有“陳大膽”的美譽。這美名隨著他行走了兩個月零三天,直到他被一條蛇嚇得魂飛魄散後,這“大膽”之名便被薛安薛大哥給取締了。
他連蘭若山上的猛虎與妖魔都不畏懼,卻害怕兩樣東西,一個是蛇,一個是鬼。
旺財早就跑到屋子裡,趴在火爐旁,盯著上面躺著的肉包子。
陳明順打開荷包,倒出一堆香藥料,最後掉出來一塊玉佩。
玉佩是兩條魚兒銜尾空遊,一墨一白,墨魚上是白文,陰刻著——“罰陳在此”,白魚上是朱文,陽刻著——“罪述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