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綿綿,陳述漫步雨中。
逍遙兩境修為,足以匹敵尋常仙人,除此之外,還享有無盡的生命,短短幾天而已,陳述從一個將死之人走向了尋常人口中的神,也是這短短幾天,整個秋似乎過去了大半。
陳述越修行,越發覺自己的渺小,也離那仙人越來越遙遠。
這一切來的太快,太突然,他還沒有準備好,便要望著萬千重的高山開始攀爬,明明他的劍還未尋到,卻已半隻腳踏入江湖。
人走向山,便成為了仙。
陳述在想,他的山在何處。
他的路在何方。
行過沉江畔二十裡,東面有一條小溪名叫“眠月溪”,沿著這條小溪走十裡,就能走到溪風鎮。
身前有塊石碑,陰雲中偶爾落下一縷陽光照在這塊古老的石頭上,上面鑿刻的溪風鎮三個字像是鍍上一層金。
過了石碑,能看見通向鎮子裡的寬闊大路,路旁栽著兩排柳樹,本來這些樹是要栽在鎮子中央,讓人們在炎熱的夏天得一席陰涼。但是鎮長執意要把樹栽在小鎮門口,說這樣能替大家迎接遊子歸鄉,實際上走出過溪風鎮的人屈指可數,多數人一輩子都爛在這塊地方。
後來要栽樹的地方建了學堂,鎮長遷回來幾顆柳樹給學子們乘涼。
陳述有幸在過去的時光裡爬上這顆高高的樹,叼著柳枝,枕著手臂躺在樹丫上,余蔭庇佑著他,他望向遙遠的天空,陽光刺眼,南風浮躁,思考何為死亡。
樹的盡頭是熱鬧的集市,雖然下著雨,但是並不耽誤商販與行人。
熱氣在小雨中升起霧,各種美味的香氣在霧中彌漫。
擺脫了妖魔,他終於得見人間煙火。
“走啊,主人,我好累,想回家睡覺。”旺財用鼻子拱著在原地走神的陳述。
陳述摸摸他的頭,邊走邊笑道:“你怎麽累了?”
旺財一聲長歎:“唉,整天提心吊膽的,心累。”
一人一狗即將進入鎮中,旺財支棱的耳朵突然一動,隨後撂下,它暗道一聲不好,便加快了腳步。
身旁的一棵柳樹隱隱發出哭聲。
陳述本以為是自己這些天精神太過緊繃出現了幻聽,但當他看見旺財縮著耳朵快步前行的匆忙之色,便明白自己並沒有聽錯。
“旺財,你跑什麽?”陳述問。
“沒什麽,想撒歡。”旺財腳步更快了。
“回來。”
陳述在兩側柳樹旁來回踱步。
“嗷。”
旺財極不情願地停下身子,耷拉著臉回到他身邊。
“是哪棵樹?”陳述問。
“這棵。”旺財瞅著樹頂。
“聽說狗能看見人看不到的東西。”陳述笑道。
“什麽話!我說人話就是人。”旺財的眼睛飄向陳述的肩膀道,“它坐在你肩膀上。”
陳述霎時汗毛倒豎。
“旺、旺財……你、你知道我膽子小,你可別騙我……”陳述的聲音直打顫。
“妖魔都不怕還怕這一隻小鬼兒?”這回輪到旺財笑了。
陳述沒接話,撒腿便跑。
一人一狗奔跑在雨中,穿過商販、穿過來往行人。
旺財瞅著一家包子鋪道:“我想吃肉包子。”
陳述沒停下腳步,說道:“吃屎吧你。”
旺財想起自己的過去,乾嘔了一聲。
陳述進了鎮子,見了人氣便不再怕了,注意到旺財這聲乾嘔,他又折返回來,走到支起雨棚的包子鋪前道:“李嬸,來三個大肉包子,要最大的。”
“呦,小述回來了,這回走的時間可夠長的。”李鳳枝拈來一張油紙,挑了三個香噴噴的大個兒白面肉包子,麻利地包好遞給陳述道,“小述,等一下啊。”
李嬸擦擦手,從攤子後面取來一把油紙傘,也遞給陳述道:“給你,總淋雨小心感了風寒。”
陳述擺擺手笑道:“不用了,李嬸,我快到家了。”
“拿著吧,你爺爺前幾日生了病,你再生病可不行。”李嬸說道。
“爺爺生病了?大伯二伯請郎中了沒……”陳述接過傘後,在衣懷裡一頓翻找,才發覺錢袋早就不知遺失在何處。
“應當是請了”李嬸看他這幅模樣笑道:“沒事,下次再給。”
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個下次了。
陳述隻好憨笑道:“下次我一定全補上。”
“哎呀,幾個包子,你還是趕快回家看看你爺爺吧。”李嬸催促道。
“好,多謝李嬸。”陳述謝過李鳳枝,撐開油紙傘便往家趕去。
其實他不並太擔心爺爺,畢竟爺爺也不是一般人,且不說這一身好武藝皆是他老人家傳授,在他離家之時爺爺可還硬朗的很。
許是一些年輕時留下的暗疾……想到這兒,陳述不再淡定,腳步越發急促。
其實陳家在溪風鎮還算富裕,當然了,現在隻限於陳家兄弟,自從陳明順十一年前撿來陳述後, 這倆兄弟就變著法子往出掏他的老本兒,陳明順倒是也不氣惱,竟直接耗盡家財,建了一所專門收容孤兒的“明順堂”,也因此周圍許多鎮子不想要的女兒或是帶殘疾的孩子,便被父母遺棄在眠月溪附近,溪風鎮民風較為淳樸,有人瞧見棄嬰常常撿回來送到明順堂撫養,可沒人一天天的總往山溝裡鑽,有很多嬰兒就被狼叼走,或長時間無人發現餓死在山溝中,因為這般緣故,溪風鎮總被戲稱為“孤兒鄉”,眠月溪所在的山溝更被稱為“死孩子溝”。
話雖如此,可是別的孤兒卻是好心人在堂中撫養,陳明順則是帶著小述整日裡練拳腳,蹲馬步……
練了一年,小述五歲。
陳明順送他去了鎮裡新開的學堂。
父子之間因陳述有了嫌隙,但是如今陳明順病倒了,他兄弟二人總不能坐視不管。
路過學堂,鐵鈴聲恰好這時響起,早課的學堂內打打鬧鬧,嘰嘰喳喳,長胡子先生手持一根戒尺推門進來,嘈雜聲戛然而止。
“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
朗朗讀書聲隨之響起。
年輕的打鈴人向他擺擺手,陳述也禮貌地回應,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讀書聲伴他行遠,飄飄揚揚沒多久便跟不上了,年輕人的目光也轉向他方。
雨滴落在青石板街,澆滅陳述的風塵仆仆,油紙傘遮不住一整片天空,兩旁矮矮的磚牆也擋不住他的思念。
“爺爺!爺爺!”
他還沒到門口就已經激動地喊了出來。
可是無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