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扯陳述的衣角,繼續向遊方郎中的住處行去,似乎是怕自己說的話嚇到恩人,他轉過頭,表示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道:“恩人,不要擔心我,沒關系的。”
她提起死亡,如此輕巧。
“你……怎麽突然這麽說啊?”陳述問道。
“這幾日來總有人失蹤,爹爹說他們變成了妖怪,都上山去了。恩人您是從山上下來的,您見過他們嗎?”
“見過。”陳述如實說道。
“他們是什麽樣子的?”白蘭兒問道。
“很醜,很嚇人。”陳述不由得想起那隻乳白色的無臉妖物。
白蘭兒領著路,沉默了好久。
陳述跟著走了很多步,緩緩靠近她,輕輕地摸摸她的頭,笑道:“放心啦,你這麽漂亮,一定不會變成那些醜陋的妖怪。”
“嗯!”
她重重地點頭。
“恩人啊,如果我真的死了,能送我一朵白蘭花嗎?”
沉默伴著秋風,緩緩吹了一路,在小鎮最東頭止住。
這是一所臨時搭建的醫館。
“恩人,您先進去吧,我在這兒等著。”白蘭兒站在陳述身前,動也不動。
陳述抱著香木盒子,止不住的歡喜,自然也注意不到她淺淺的聲音中帶著深深的憂愁。
敲響松木門,打開門的是一個年齡與陳述相差不大的小孩,他衝著白蘭兒點下頭,白蘭兒也點著頭回應他,算是熟人間打了個招呼。
“師父在午睡,可以稍稍等一等嗎?”開門的小孩細聲道。
“啊,可以。”陳述點頭。
“好,請您先進吧。”
合上木門前,陳述看見白蘭兒坐在台階上,呆呆地望著醫館的上空。
將陳述安排到客房,這遊方郎中的小徒弟便悄悄地退去。
陳述緊緊抱著香木盒子,心急如焚。然而漫長的等待使他逐漸放松了心緒,趨於平靜後,方才想起掌心那個“人”字。
《逍遙經》延壽三年,當時沒來得及感悟其中玄妙,如今神思已定,便揮手招來那流光長卷,細細揣摩。
在蘭若山上時撕了書簡,可這經卷仍然留在他掌心中。
他看見一道巨影,遊弋於層層雲霧。
天地一穹廬。
第一境為“天蒼”,是為道意,取自第一卷《逍遙遊》——“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此功法性命雙修,主之已悟,道意為先,性命則退居其次,已悟道修性命。
這經卷中藏著一門道法,與第一境重名,是為“天蒼”之法。運起此法時,身體、生命、炁、運等,還於先天至精,一氣氤氳,是為本命歸一。本命予人生機,歸於此體,拋身還入身,頓超無漏,便達命之至臻。
命與道和,即為命真。性命真,便作真人。然而此法隻得反哺命之修為,若再想前行,想來是在第二境。
人們說他活不過十二歲,他已延壽三年,書院與宗門講他不能修行,他已切實地邁出修行的第一步。
良久。
客房門被推開,小徒弟行禮道:“請隨我來。”
陳述還禮,抱著木盒跟他行去。醫館兩層,遊方郎中在二層東房行醫。陳述到時,郎中午睡才起,他是一個須發全白的老頭,完全符合陳述對醫師的想象。
“先生您好。”陳述放下香木盒,躬身行禮。
“客人請來這邊坐”小徒弟引他坐在郎中對面。
郎中瞧著陳述,捋著長長的白胡子,瞧了一會兒後,皺眉道:“小友雖然受過重傷,但是此刻已是無恙,不知前來究竟所謂何事?”
“先生,請恕晚輩冒失,晚輩前來不為自己,是想求先生救我的狗。”
遊方郎中沉默。
陳述陡然下跪,俯首道:“請醫師救命!”
郎中搖搖頭道:“你走吧,我為這鎮中之人問診都來不及,哪裡有工夫為一條狗耗費心力。”
“濟兒,喚下一位病家。”
“師父,後邊沒人了。”小徒弟說道。
“嗯?”遊方郎中疑惑道,“這一上午不曾有病家,下午也沒有嗎?”
“師父,只有他一人。”
得到肯定的答覆,郎中甚是欣慰道:“如此甚好,看來大家的病症皆有好轉。”
陳述還在跪著。
“罷了,罷了,既然再無病家,姑且幫你看一看。”白胡子老頭擺擺手,示意陳述帶他的狗來。
“多謝先生!”
陳述起身抱來香木盒子,顫顫地掀開雕花木蓋,裡面是爛成一團的汙穢之物,若不仔細辨認,很難看出這是一具狗屍。
幾隻蒼蠅從裡面飛出來,帶著惡心的腥臭味兒。
郎中的眼皮跳了跳,被氣笑道:“小子,你拿老夫打趣?”
“旺財陪了我整整三年,是為了救我死的……實在……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懇請先生救命!”陳述捧著盒子,無比虔誠。
遊方郎中歎口氣道:“唉,說到底,它不過是條狗。”
“旺財救過我的命。”陳述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
郎中對視他這雙無比真摯的眸子,許久後是一聲悠長的歎息,他問道:“非救不可嗎?即使付出沉重的代價……”
陳述恍如昨日,他跪在山野林徑,陽光明媚,落英繽紛,楓樹開的正紅, 旺財雀躍在松香間,而年輕道人眯著眼問他,“為了活命,你能付出什麽?”
那時他以為他能付出一切。
陳述說道:“啊,一定要救它。”
“哪怕是讓你付出性命?”郎中問。
陳述一愣,而後堅定地點頭。
“你還太年輕,時常意氣用事,有些事情是後悔不得的。不要把生死說得這樣輕巧,命只有一次,孩子,你還是走吧。”郎中勸道。
“我知道生命的珍貴,正因如此,我絕不能失去它。”陳述堅持道,“今日救不得,來日我才後悔。”
“你仗著年輕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你知不知道你的這些年華有多少人求之不得?你知不知道為了追求所謂的長生有多少人趨之若鶩?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寧願化作妖魔也要拚一口氣活著?”
“生死從來都不是一樁輕巧的事。”郎中揮揮手,背過身去。
“請先生救它!”陳述叩首。
“沈濟!送客!”
郎中的小徒弟走來,他站在陳述身前,沒言語,只是乾看著他。
“師父,幫幫他吧。”沈濟開口道。
郎中轉過身來,蒼老的臉上滿是失望。
“唉!”他用力地歎口氣,“這樣吧,我給你三天時間再好好想想,想想為一條狗浪費三年壽命究竟值不值得。”
“先生,我無需想。”陳述起身,“值得!”
須發全白的老者閉上眼,說道:“你可只剩下這三年了。”
“我知道。”陳述說,“不過三年而已。”
哪怕他只剩下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