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還是沉默。
重嗎?林有容不只是人間凶器很重,她這番話更重。
如果這番話是從王林嘴裡說出來,許聞溪大概率是不服氣的,甚至極有可能會適得其反,可偏偏這番話是從平時不聲不響不爭不搶的林有容嘴裡說出來的,就顯得格外的重,也格外具有說服力。
在這個小家裡,一件事在王林不表態的前提下,如果林有容說是錯的,那就一定是錯的。
如果說之前林有容做這個當家主母單純是因為王林對她的偏愛,那麽現在就足以證明林有容其實是真的有做當家主母的資格。
她平時不言語,可今兒許聞溪做的事既然讓王林不痛快,林有容就再也不是那個不聲不響的憨包,而是立刻以當家主母的身份站了出來。
她,不容許任何人讓王林不高興不痛快。
關鍵是她說的的確在理,而且許聞溪根本不清楚昨晚到底發生過什麽,更不知道王林受了傷。
沉默了許久,許聞溪轉身走到王林的茅草屋,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
許聞溪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入,“你,你傷的重嗎?”
王林手裡拿著一卷書,就那般淡淡看著許聞溪,“想你爹了是吧?今兒是許夫子頭七,所以你擱這兒給我耍性子呢是吧?”
許聞溪噙著淚花,哽咽道:“原來你知道,那你還凶我,你欺負人。”
王林微微搖頭,“想哭就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我偏不。”
許聞溪的眼淚已經藏不住了,卻倔強的不肯哭出聲。
“對不起。”
許聞溪低下頭,攥著衣角,“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王林思忖了片刻,掏出一個儲物袋,“拿著吧。”
許聞溪打開看了一眼,發現裡面全部都是妖獸屍體,嚇了一跳,“這,這是……?”
王林平靜說道:“你不是要拿肉脯給村裡人嗎?自己做,做好後不準你自己去送,全部交給季荀處理便是,去吧。”
過了許久,許聞溪擦了一把眼淚,低聲道:“謝謝。”
許聞溪拿著儲物袋走了,夜已深,這次她非常懂事,許是不想吵著旁人,直接一個人去了東院。
王林看了眼村北,仿佛看到了那座小山,看到了許夫子孤零零的墳墓,沉默著舉起酒壺喝了口酒。
林有容走過來輕聲道:“你確定不帶聞溪去給許夫子上炷香嗎?聞溪終究還是個孩子,她肯定會覺得委屈。”
王林頭疼的揉了揉腦門,“村子裡亂糟糟的,我又受了傷,這種時候我帶著她招搖過市容易出問題,委屈就委屈吧,委屈也不能成為她耍性子的理由,讓她漲漲記性,許夫子已故,她必須要學會堅強,在我這裡受點委屈,總比出去吃虧要強得多。”
林有容繞到身後給王林輕輕揉著太陽穴位置,溫聲道:“聞溪能碰到你是幸事,心情好些沒?”
王林拿起酒壺又喝了一口,歎息一聲,道:“這幾日我一直在看許夫子留下的書卷,有時我非常清楚的知道,就現在這世道好人是絕對不可能長壽的,若非如此,許夫子就不會把聞溪托付給我,而是應該托付給季荀,我既然答應了許夫子,就自當竭盡全力照料聞溪。”
“其實我一直都是個很自私的人,我骨子裡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可今晚當我親眼看到村裡人就那般死在妖獸血盆大口之下,我終究還是沒能忍住。”
“連我都忍不住,許聞溪跟著許夫子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又怎麽可能沒有絲毫憐憫之心?”
“她還這麽小若是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沒有,那才真的是許夫子多年教導出了大問題。”
“可發善心是注定要付出代價的,許夫子為了保護村子死了,我一時衝動結果就是身負重傷,更何況她?”
“我罵她,是不想讓她小小年紀就要直面人性的惡,我怕她會受傷,我怕她會對這個世界失望,可我又在想,難不成我真的要把她培養成跟我一樣自私自利的小人?”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是因為我自己太惡,所以愈發想要讓聞溪過早的被這個世界的惡意傷害到。”
“教孩子真的太難了,我從來沒有做過父親這個角色,我也注定不會成為一名稱職的父親。”
“看她掉眼淚,我有些自責,而且我總是忍不住去想,若是我修為再高一些,若我已是築基大修,昨晚村裡是不是就不會死那麽多人,再不濟那個小男孩是不是就不用死?”
林有容忍不住插話道:“這不是你的錯。”
王林又喝了口酒,“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但當我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小男孩就那樣死在我眼前,我真的有點接受不了,他還太小,他還是個孩子。”
林有容輕聲道:“這說明你並不像你說的那般不堪呀,其實我一直覺得你骨子裡就是個好人。”
好人?
王林翻了個白眼,“人身攻擊對吧?嫂嫂,你怎還學會罵人了呢?”
林有容抿嘴笑道:“好啦,你受了傷,今晚早點休息,我去幫聞溪處理妖獸肉脯,她連飯都沒吃。”
王林一把拽住林有容,笑眯眯說道:“嫂嫂既知道我受了傷,理應來陪我才是,我極樂功已經正式突破到第二層,今日正要跟嫂嫂試試那一式陰奉陽違,定要讓嫂嫂在吾劍下求饒!”
“呀。”
林有容紅著臉說道:“你,你別鬧,剛剛還一本正經的講大道理,再說了,你手裡還拿著聖賢書,豈能如此不正經?”
王林哈哈大笑道:“嫂嫂,這就是你不懂了,都說女人就是一本書,所以我才會如此喜歡讀書。”
“再說了,手裡拿著書怎麽了?我始終堅持認為我們讀書就是為了明事理知榮辱辨是非,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並且坦然面對身邊的不公與嘲笑,不過話又說回來,嫂嫂的人間凶器真大,未亡人聖體更是讓我流連忘返。”
“嫂嫂看劍!”
啪的一聲,
老孫的靈位直接摔在了地上。
……
半個時辰後,
林有容給王林又重新上了遍藥,“都說了讓你不要瞎胡來,看,傷口才剛愈合,這又裂開了。”
王林滿臉促狹說道:“我這點傷口不算什麽,剛剛嫂嫂的傷口裂開的更甚。”
“?”
林有容現在已經大約能聽懂王林許多怪話,那張臉當時就變成了火燒雲,“你,你真是的,不理你了!”
王林突然攥住林有容的手,一臉認真說道:“謝謝。”
林有容是個憨包不假,可她真的跟王林是一類人,堅定奉行有些事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
就像她從一開始就明白王林是要規勸許聞溪,所以她與王林一唱一和,
就像此時她知道王林心情不好,她臉皮薄,若是擱在平時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嘗試著做那一式陰奉陽違的,可今夜她卻還是依了王林,為的就是讓王林開心些。
等王林沉沉睡去,
林有容輕手輕腳的走出茅草屋,在院子裡熱了飯,端到東院。
許聞溪手持一把法器長刀,正在無比吃力的處理妖獸屍體。
這大半夜的,這一幕當真非常瘮人。
看到的人害怕,許聞溪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東院處理屍體更害怕。
“不怕不怕。”
“許聞溪,你可以的。”
“浩然天地正氣長存,子不語怪力亂神,區區一頭畜生罷了,何懼之有?”
林有容端著飯走上來,“快吃飯吧。”
“誰!?”
許聞溪當場就從地上蹦起來,雙手緊握長刀,“是有容啊,你嚇死我了。”
林有容溫聲道:“吃飯吧。”
許聞溪悄悄吞了口唾沫,“我,我不餓,拿走,快拿走。”
‘咕嚕嚕’
聽著肚子傳來的叫聲,許聞溪當場破功。
林有容接過法器長刀,“我來吧,你去吃飯。”
許聞溪沉默了下,終究頂不住腹中的饑餓, 原本還好一些,現在聞著飯香變得愈發饑餓。
一碗飯下肚,許聞溪猶豫了片刻,低聲道:“嬸嬸,對不起啊。”
“?”
林有容仔細切著肉脯,頭也不抬說道:“嬸嬸?怪別扭的,你還是繼續喊我有容好了。”
許聞溪鼻頭微酸,臉上卻故意擺出老氣橫秋的樣子,“嗯,有容,真不是我說你,你性子軟,心也軟,若換了是我,今夜是斷然不可能來送飯的。”
林有容歪著頭看了一眼,“行,那你別吃了,來乾活吧。”
許聞溪猛地一滯,不吱聲了,低頭扒拉飯。
西院,
王林突然睜開雙眼,看著門口笑道:“王某劍下不斬無名之輩,來將可留姓名?”
薛瑜抱著囡囡推門而入,笑吟吟說道:“常山趙子龍是也。”
那一日在河畔王林曾經化身趙子龍,並且事後也曾跟薛瑜講過這個故事,未曾想薛瑜還真就記在了心裡。
王林大笑一聲,道:“子龍來的正好,與王某再大戰三百回合如何?”
薛瑜把囡囡放在榻上,起身道:“有容熱了飯去了東院,我一猜你就在裝睡,特意來陪陪你。”
“不愧是子龍,三嫂你這見縫插針的本事見長啊。”
“?”
“不是,子龍你怎還直接上手了呢?不要動手動腳,咱們單純聊會兒天不好嗎?”
“子龍你要幹什麽?使不得,使不得啊。”
“你可別胡來,你不要過來。”
“不要過來啊。”
“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