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夫,方大夫,不好了!”
唐子福匆匆跑進醫館,找到正坐在桌前翻閱醫書的方厚仁,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麽了?”
“勇哥兒在村口發現一個漢子,渾身是血,渾身是血啊!傷勢這麽重,大夥兒都不敢動他,您快去看看吧!”
“好!”方厚仁放下手中的竹簡,說道:“心兒,你也跟我一起!”
村口,方厚仁和寧心穿過圍觀的層層人群,匆忙撲向了躺在血泊中的大漢,吼道:“還有救!來來來,五哥,心兒,你們都搭把手,把他抬到醫館去,我要馬上施救!”
寧心猶豫道:“師父,這人身材魁梧,看打扮應該是江湖中人,況且……他身上有血,就這樣貿然施救,會不會惹禍啊?”
方厚仁怒斥道:“‘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貧賤貴富,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為師平時教你的你都忘了嗎!心兒,你自己既是醫者,也是病人,更應該感同身受才是。”
寧心慚愧地低下了頭,唐勇掂著手裡的魚叉,問道:“這人一看就不是咱們村的,說不定還是官府捉拿的罪犯,咱們就這麽救了,會不會……”
方厚仁施禮道:“勇哥兒,我們做大夫的,斷無眼睜睜看著一條性命危急而不施救的道理。若是此人來路不正,方某願一力承擔!”
村民們猶猶豫豫,不太情願地抬起大漢,一路抬進了方厚仁的醫館。
幾個月後。
方厚仁拉著大漢的手,說道:“你身上傷勢剛好,還是不要走動,先在我這醫館裡靜養幾天。”
大漢笑道:“如今有仇家尋我,你這醫生當真不怕惹禍上身?”
方厚仁搖頭道:“治病救人還要瞻前顧後,不是醫者所為。”
“哈哈哈,你這大夫看著老實本分,沒想到卻有幾分膽魄,不是常人!敢問大名?我叫……”
方厚仁打斷道:“我的名字,沒什麽要緊,你的名字,也大可不必告訴我。治病救人,不問來歷,你是醫者,我是傷者,僅此而已。”
大漢深深望了他一眼,說道:“我一生雖殺人無數,可有恩卻不能不報。罷了罷了,今日我承了你的情,來日必將想方設法把這情還給你。你這醫館我記下了,我們有緣再見!”
“這是《金陵府志》中江南卷唐家村記中所記錄的一段,口述者是唐子福,不過在大歷十年的修訂中,這段被完全刪除了,我和藍井費了不少勁,才從天機樓的藏書閣中翻到這段。”林深解釋道。
“還有其他線索嗎?”
“藍井的父親是馬匪出身,我們也查找了相關的記載,可是沒有更多的線索,實在是太亂太雜了。”林深攤手道。
“還有,嚴州城那批寒毒藥材,全都流向了萬劫山莊。”藍井補充道。
“被隱瞞的死訊、一場大火、神秘來歷的少年……難道說……”
“或許……”李安之沉思道:“當年那場大火並非無人生還,只不過……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樣子了。”
太子緩緩開口道:“近日我加緊調查,終於在一封與朝堂來往的書信中,探尋到了萬劫先生真正的名字。”
“什麽?”
“他叫寧不劫。秦王幕僚、萬劫莊主、用毒高手……或許只是他眾多身份的其中幾個。此人仿佛憑空出現,來歷成謎,一年前的金陵盜玉案、江南洗劍英雄會、還有同時期中原的群鬥事件,背後都有他的謀劃。至於那十日之約,似乎與朝堂上即將發起的風暴密不可分,寧不劫秘密邀請了很多江湖中人,似乎是為了給一個叫萬劫盟的組織觀禮。只是,入局方能破局,明日的萬劫山莊英雄大會,勞煩李大人出面了。”
“我們也要和他算一算帳。”李安之看向藍井,又想起了刀鎮惡、文有晴、林山、楊九安、天真、唐老爺子、還有許許多多的金陵百姓和江南百姓。從入江湖以來,命運的齒輪就將他與寧不劫緊緊聯系在一起,現在,他們之間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夜幕降臨,從流雲涵雪樓最高層向下望去,禦林軍騎兵團、弓弩方陣組成的火把正從南北兩側向萬劫山莊靠攏,猶如兩條燃燒著的巨龍,一同爬向江南西側的那座山頭。在江南山林的深處,天機樓已經全員出動,埋伏在通向萬劫山莊的各處要道兩旁。萬劫山莊在最遠處,平時也只有稀稀拉拉幾盞燈火,今晚整個莊園卻燈火通明,連同所在的山頭都被強大的光芒照亮,似乎也在為了明天的決戰做準備。莫問正和旁邊的兩人拿著地圖商量,偶然瞥到流雲涵雪樓樓頂坐著一個頭戴帷帽的瘦弱身影,他定睛看去,對她招招手。
“藍姑娘?坐那兒幹啥?晚上風大。”
藍井聞言,縱身飛下高樓,落到旁邊的倉房。
“這兒也行。”莫問自言自語地點點頭,重新開始布置明天的安排。
大歷二十二年,四月十二,距離萬劫山莊大會還有四個時辰。
李安之悄悄推開門,月光如水,靜靜籠罩著流雲涵雪樓。庭院靜謐無聲,遠處的倉房房頂,坐著一個人影。
他縱身躍起,施展輕功,坐到了那人身旁。
藍井並沒有對他的到來表達什麽情緒或反應,她依然只是抬頭望著月亮,望著遠處夜幕下的江南。就和她那天坐在嚴州城郊外,和他一起看萬家燈火。
“你很喜歡夜景嗎?”
藍井不置可否,李安之這才想起來,自從那日在煙水漁村之後,他已經整整六天沒有和她說一句話了。
“明天就要決戰了,你應該休息休息的。”他說道。
“那你也應該休息。”她把頭轉過來,看著他的眼睛。
“我睡不著。”
“我也是。”
李安之沒想到她回答的這麽乾脆和爽快,便問道:“你為什麽不想睡覺呀?”
“你先說。”她依舊面無表情。
“嗯。”他欣然應允,說道:“我這幾天才發現,我和寧不劫的帳還真不少。我入江湖第一天,就遇到了金陵盜玉案,結果指使刀鎮惡製作人傀的幕後主使,正是這個寧不劫。之後我們一起解決了洗劍英雄會一案,文家姐弟卻又跟這個寧不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第三次下江南,正是他和我多次交手,中原洛水鎮一戰,我和小雲又差點丟掉性命……”
“所以說……”
“所以說,”李安之堅定地望向遠方,“我們之間應該做個了斷了。”
“你呢?應該好好睡覺的,為什麽不想睡?”
他忽然發覺她的眼神裡透露著一絲悲哀,一絲落寞。
月光如水,藍井一直沒有答話,李安之便一直坐在她身邊。
她似乎在糾結措辭,好幾次張口,卻又沒有說出一個字。
“藍井?”他試探地問道。
“嗯。”
“你有什麽想說的?都可以說,沒關系的。”他輕松地對她說。
“嗯……”她勉強笑了笑,說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呦,其實有一段時間……我還挺討厭你的。”
“哦?”他來了興趣。
“後來我才發現,我不是討厭你,我是討厭那種深深的無力感,我是討厭身在泥潭無法衝鋒陷陣的自己。我不討厭天道酬勤,我只是厭惡好運的人,只是因為我沒有好運罷了。”
“你又想太多了。”李安之安慰道。
“安之,你看,天穹星海多麽耀眼,可是我爬不出井底,那我就不再看星星。”
她的聲音非常平靜,卻莫名地透露著令人心碎的哀傷。
“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藍井,一切都會變好的。”
“我從晚上就一直坐在這兒,在這幾個時辰中,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在唐家村的童年,我想到了和爹爹在馬匪隊伍裡忙碌但快樂的生活,我想到了一個人闖蕩江湖這幾年中的顛沛流離。突然發現,我這十九年裡,竟然沒有一件值得我拿出去和別人炫耀的事,沒有一件能稱得上成功的事。如果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我給這座江湖留下了些什麽呢?我又給自己留下了些什麽呢?”
李安之坐得離她近了點,輕聲說:“藍井,你……一直在努力地活著,一直對這個江湖抱有最大的善意和期望。其實呀,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成就了。我們活著,我們就依然有未來,就依然有可能,暫時的苦難又怎麽樣呢?你才十九歲,還是小姑娘呢。”
“安之……”她的聲音微微變了調,“我總覺得,我應該做的更好,我應該成為更厲害的人,可是越努力,我越發現,人與人先天的差距宛如無法跨越的溝壑,任你終其一生的努力,都不可能彌補。正如你生在劍場,官居二品,你覺得,天下這麽多人,又有誰能有你這樣的好運呢?”
“其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有些人表面光鮮亮麗,背後其實也在經歷著很多常人所不能見的困難和考驗。”
“可你永遠不能理解我的心境,我也永遠無法真正觸碰你的生活,不是麽?”
李安之沉默不語。
“我剛遇到你的時候還有幻想來著……”她自嘲般地笑笑,“後來我才逼自己認清一個現實,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李安之看著她,她卻把眼神移開。
她標致的五官透露著一絲可愛和一絲颯爽,圓圓的小臉若是搭配上好的脂粉也可稱得上佳人一詞,她的白紫相間的短上衣,在月光下勾勒出她緊致的身材,袖口的兩個藍色絲帶隨風飄揚,如果不是命運,她或許也可以在金陵城最高的戲台上,在人群的中心淺笑起舞。
恍惚間,光影從她袖間灑落,宛如雨天花傘輕旋,搖曳間灑下淚色的流珠。
又坐了不知多長時間,她緩緩開口道:“我這兩天……看了不少的記載,也慢慢拚出了整個事件的拚圖,可是我越了解真相,就越害怕真相。”
“害怕?”李安之不解地問。
“我害怕面對隱藏的舊事,我害怕知道背後的真相……我害怕……我害怕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
“我……”她忽然哽咽了,輕輕趴在他的肩頭,抽泣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
李安之扶起她的肩膀,說道:“不會的,藍井,不會的,我向你保證。”
她很快地起身,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淚水,說道:“我真的……很矛盾,又想盡快解決這一切,又害怕明天即將發生的事。”
李安之認真地舉起手指,說道:“我保證,你明天一定沒事,等這件事結束了,我帶你去京都看看,你還沒去過京都吧?”
“嗯,還沒有。”
“對!”他努力地讓她開心起來,“除了京都,還有中原的小橋流水、蜀地的崇山峻嶺、塞北的鐵馬冰河、邊疆的萬裡大漠……你還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沒有去,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沒有做。你才十九歲,我才二十一歲,我們還很年輕很年輕呢,藍井,我們的未來就像一張白紙,上面譜寫什麽,全都由我們來書寫!還有啊,你知道明天我們的計劃嗎?”
“什麽計劃呀?”
李安之寬慰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明天我和林深一起陪你進萬劫山莊,莫問大哥、雲姑娘和太子殿下也領著幾千人馬在周圍埋伏,江南各處的軍隊現在都在向萬劫山莊集結。明天我們以燃放煙花為號,騎兵團、弓弩方陣和重甲衛就會立刻對萬劫山莊發起猛攻。山莊內還有林深這個八境高手,我也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事情結束,你還擔心什麽呢?”
藍井真誠地望著他,說道:“謝謝你,安之。爹爹總是說:‘這世上人人都隻念著自己,人要狠、要強,縱使有一分善念,也要多存幾分提防,莫要輕信他人,才能在這江湖上保一分平安。’後來我在江湖上混的久了,見過了許多世態炎涼,便總想起爹爹的話。慢慢地,我開始隱藏真實情緒,開始時刻警惕小心。我不想傷害別人,我隻想保護自己。”
“所以……”她滿含歉意地看著他,“一開始我對你也好,對雲姑娘也好,對旁人也好,總是凶巴巴的,把人往壞處想。對不起……你不會怪我吧?”
李安之輕輕地搖搖頭。
“只是人間事,不如意者常**,可與人言無二三。身在這江湖之中,誰又沒有幾分不得已,幾分說不得呢?”
藍井深深歎了口氣,說道:“謝謝你,安之。我遇到了你,遇到了雲姑娘,遇到了魚姐姐、林大哥、楊大哥……他們都像你一樣,正直、坦率、善良,和我以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樣。”
她抬起頭,望著李安之的眼睛,“正是因為遇到你們,我才明白,江湖中真的有人願意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拍案而起,哪怕給自己帶來危險也毫不畏懼。我真佩服這份勇敢,所以我也願意相信你,相信你們。哪怕我的生命……就要在明天結束,那你們也是我平平無奇的生命中,一抹最亮麗的色彩,是我最珍貴的回憶!”
“說什麽呢!我李安之把話放在這兒,你絕不會死在我前面,李安之只要還有一口氣,你就不會死!”
她一字一句地說:“安之,你真的很好,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代大俠的。”
李安之眨了眨眼睛,答應道:“好,那我們明天就要一起好好活著,一起擊碎寧不劫的陰謀!等我成了大俠的那天,就約你一起去浣花村的碼頭,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一起故地重遊!”
“你先回吧,我再坐回兒。”藍井微笑著說。
“好!”他緊緊握了握藍井冰冷的手,輕聲道:“早點休息。”
她笑著點點頭。
清晨的霧氣籠罩在江南的村落,東方的晨曦已然浮現,西邊的半個天空卻依然被深深的漆黑天鵝絨毛毯所覆蓋。李安之皺了皺眉,從劍鞘裡拔出長劍。
這柄跟了他三年的劍,在晨曦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手指微微發抖,不知是緊張還是害怕,抑或是最後決戰前的興奮。
昨晚他與太子殿下、莫問、林深共同商量,約定好由他和林深先喬裝打扮,混在參加英雄大會的各路江湖豪傑之中,摸清寧不劫和他背後廟堂的真正目的,莫問統領整個天機樓的隊伍,太子則作為山莊周圍三千人馬的總指揮,只要聽到山莊內燃放煙花,便一聲令下,即刻攻山。
他細細想著整個的計劃,思緒卻莫名飄回了他第一次下江南時,也是在一個晚上,莫問、雲想容和他十分草率地定下了潛入羨魚港的方案。只不過當初的他是一無所有的少年劍客,如今的他背後是整個華山劍場、整個天機樓和當朝太子的支持。
藍井會跟他一起進山莊,這是她自己要求的,他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如今的種種跡象表明,藍井的父親很可能就在萬劫山莊之內,她苦苦追尋的僅存於世間的唯一親人近在眼前,而這是他們相聚的最後機會了。找書苑 zhaoshuyuan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扭頭看去,在西邊天空的繁星下,雲想容快步走來。
拉住她的手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似乎平靜很多了。她微微靠在他肩頭,並肩站在日出的晨輝之下。
遠處的嘈雜聲和說話聲越來越響,莫問和幾個天機樓的人大聲爭吵著走來,林深背著長槍跟在後面一言不發,緊接著是戰馬的嘶鳴聲,禦林軍騎兵團的最後一支部隊也到了。
“安之?”她輕聲開口道。
“嗯。”
“我還是很擔心你。”她憂心忡忡地說,“我在外面什麽也不知道,山莊內要是有什麽埋伏,你們怎麽辦呢?”
李安之長舒一口氣,試圖將自己的擔心壓下去,在她面前,他始終想表現的胸有成竹和自信,即使大多數時候他不是一個好演員。
“放心啦。”他故作輕松地說。“小雲,你只要安心地在外面等,等到晚上,我帶你在嚴州城好好玩一圈!”
她不再說什麽,目光卻轉向的一旁的藍井。
“雲姐姐。”藍井笑逐顏開地拉著她的手。
“你也是,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呀。”
“嗯,我還等著你帶我吃好吃的呢。還有啊,讓我爹爹也認識一下你,多好的女孩子呀。”
雲想容看著藍井,莫名地湧起了一陣不舍,藍井開心地朝她揮揮手,整了整帷帽,接著縱身上馬。
李安之也回身抱了抱她,就當是告別。
他提起長劍扭頭離開,始終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會沒事的,大家。”她在心裡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