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一夢江湖 第76章 淡雲來往月疏疏

李安之輕輕扣響了街門，接著耐心地站在門口等待。

過不多時，一個男人推開門縫，讓他閃身進屋，穿過門庭，庭院的小亭中央，蘇枕雪正悠閑地砌著茶。

李安之一眼就認出了那茶，正是他們北狄分別時那晚，她請自己喝的第七盞茶。蘇枕雪看到他，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坐到對面，一時間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果然會來。”蘇枕雪率先打破了沉默，她依然一襲白衣，在月光下美麗迷人。

李安之默默點了點頭。

“你也能根據我的提示找到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呀。”她讚許地說。

“你……其實知道很多，對吧?”

“你想問什麽?”蘇枕雪一本正經地問道。

李安之歎了口氣，說道:“小雲……她究竟從天機樓那裡知道了什麽消息?”

“這我怎麽知道。”蘇枕雪故作輕松地說。

“你知道的。”李安之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在躲閃。

“好吧。”蘇枕雪重重歎了口氣，補充道:“她至死都不希望你明白這件事的真相，你卻還要執意去尋找嗎?”

“我想死個明白。”李安之自嘲道。

“死?你何必去死?”

“蘇姑娘也是裝糊塗的高手。”李安之又盯著她歎了口氣，拿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繼續說道:“飛虹劍出世，必然有無數人爭搶這天下第一劍，況且……我想在武林爭霸大會上殺掉高興城，無異於自尋死路。”

蘇枕雪的眼裡閃過不易察覺的一絲悲哀，她抿了抿嘴唇，一言不發。

李安之繼續說道:“蘇姑娘肯將這失蹤已久的天下第一劍交予我手，必然是北狄廟堂希望我做一些事情，或者說，我即將要做的事情對他們有利，所以他們打算幫我一把，那麽敢問蘇姑娘，即使李安之殺死高興城之後僥幸逃脫，蘇姑娘肯留我活口嗎?就算蘇姑娘肯留我活口，寧國還有我的容身之地嗎?”

蘇枕雪沉默良久，忽然說道:“華山劍場也會派人去，但他們原本是不準備去的。”

李安之默然。

她揣摩著詞句，說道:“華山劍場參與，那麽即使雲姑娘現在還活著，也絕對不會活著走出武林爭霸大會的場地，因為……你師父是不會允許她活在這世上的。”

李安之的身體猛地顫了一下，但他還是盡力控制自己。

“玄沙舵一案，就是百裡素雪一手策劃，華山劍場暗中施行的。金刀刹所謂的聖藥和主母，其實都只是百裡素雪的手段罷了，他的目的，就是讓漕幫全部被華山劍場所暗中掌握。為了這個目標……犧牲些人又有什麽所謂呢?”

李安之猛烈地捏著手裡的空茶杯。

“華山劍場當時正是危急存亡關頭，只有掌握漕幫，才能挽狂瀾於既倒，漕幫所帶來的龐大的經濟收益，成為了當時華山劍場唯一的救命稻草。你師父……百裡素雪是絕不會允許華山劍場毀在自己手裡的，當時他已接近九境邊緣，殺一個雲永望……自然不是難事。”

“砰”的一聲，茶杯被捏的粉碎，李安之的右手鮮血直流，但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一樣，依然死死地盯著地面。

“現在你知道為什麽雲姑娘臨死前也不願告訴你了吧，她不想讓你做出這樣的選擇，在她和華山劍場之間選一個，一邊是自己最愛的人，一邊是宛如親生父親的師父和宛如故鄉的師門，她……寧願替你做選擇。”

李安之的身體微微發抖。

“齊無悔已經被召回寧國了，知道這些後，你還要去找高興城嗎?雲想容用自己的死了結這一切，本就希望你能替她……好好活下去，雖然我站在我的國家的立場，不該對你說這些，但作為朋友，我還是……”

蘇枕雪罕見地哽咽了，她扭過頭去，偷偷用衣袖擦掉眼淚。

李安之終於開口道:“你希望我不要去找高興城?”

她點點頭，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李安之想起了雲想容，她用死來換取自己活下去，他又想起了林深，他還沒來得及問這位好友，他究竟與十幾年前覆滅的中原林家有何關系，又想起了師父，自己自出江湖以來，還沒有真正和他老人家聊過天，又想起了藍井、魚子溪、莫問、方思明……

沒有人希望他去送死。

李安之忽然開口道:“華山劍場為什麽會去參加武林爭霸大會?”

“啊?”蘇枕雪一時怔住了。

李安之的心裡宛如一簇火焰被驟然點亮，他激動地說:“他們本來不需要去的，但一定有一件事讓他們非去不可，那就是他們想殺的人還活著！”

“難道……”

“或許小雲還活著呢！”

“你冷靜一點……”蘇枕雪無奈地說。

李安之霍然起身，篤定地說:“凡事都要試一試，對吧?”

蘇枕雪一時間啞口無言。

“如果有緣，我們再一起喝杯茶吧！”李安之開心地對蘇枕雪說道，接著他縱身躍起，從後牆翻身而去，留下蘇枕雪一人獨坐於月下亭台中。

“如果她真的還活著，那你就必須做出選擇了……”她怔怔地說。

又是下雨的一天，李安之已經記不清這是這幾周的第幾次下雨了，記得師父小時候曾告訴過他一句俗語:一場秋雨一場涼。那時他坐在師父的懷裡，看著雨簾從屋簷落下，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被雨霧所籠罩，他的童年真正做到了無憂無慮，那是此刻的他無比懷念的一段歲月。

李安之整理了身上的蓑衣，又扶了扶草帽，靠著一棵梧桐樹坐了下來，大大的梧桐葉在風雨飄搖中不堪重負地落下，他被冷風吹得不禁打了個寒戰。

粘好的胡子因為濕潤而脫落，俊秀的臉龐卻早已染上了風霜，手中懷抱著飛虹劍，腰間別著那柄帷幕之刃，李安之隻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

小時候在華山，他常常幻想自己一人獨闖江湖，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那時他十分羨慕那些無拘無束的江湖人，飄搖風雨中，一葉一扁舟。

如今他成為了小時候自己所想象的模樣，卻意識到了瀟灑自由背後的無奈與孤獨，人總是執著於那些自己未曾擁有的東西，卻一直忽視了自己已經擁有的財富。

復仇的怒火平息下來後，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曾在無數個日夜揣摩雲想容的話語和眼神，思考她究竟希望自己活下來去做什麽，是要為她報仇、還是重振漕幫、還是在廟堂上挫敗高源父子……或許，那時的她，僅僅只是希望自己能夠活下去呢。

在見到蘇枕雪後他明白了，雲想容早在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一種猜想， 一種對玄沙舵幕後指使的猜想，而她去天機樓看到真相之後，也想出了破除命運囚籠的方式，她以過人的勇氣戰勝了捉弄人的命運，也破了這個所謂的無解之局。

可代價是，她的生命。

李安之驟然明白了，如果自己站在雲想容的角度和立場，也會對這無情的命運感到憤怒和無力。他不禁想到，如果齊無悔當著他的面殺了雲想容，或者師父逼他親手殺死她，這都是不可想象的結局，華山劍場一定會殺她，而自己卻又是華山劍場的弟子。

如果他要選，在愛人和師門之間，他會怎麽選呢?

李安之伸出手，感受著雨滴打在手掌的感覺，自己一定會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保住雲想容，又不會對不起師父和師兄弟，這是綿延千年的中庸思想，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處世哲學。

可是這種結果真的存在嗎?

李安之搖搖頭，又將思緒拉回了現實，他一直不明白，自己遇見雲想容，是不是已經花光了一生的運氣，自己又真的值得她喜歡和托付嗎?

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問問小雲姑娘，像他這樣平庸普通的人，怎麽能值得那樣美好、那樣善良的她的喜歡和愛呢?

那些以前的日子一幕幕閃過他的腦海，他無比渴望再遇到她，可她真的還在人世嗎?

“我不能失去她。”他喃喃道。

他一定要去武林大會，只為了那唯一一種可能，一種她還活著的可能。

“小雲，你一定還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吧。”

他無助地看著漫天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