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想容赤腳站在溪水邊,粉紅的格子裙倒映在宛如明鏡的溪水裡,就像是水中綻放的荷花。
她十分開心地蹦蹦跳跳,任由水花打濕裙擺。
“別走太深啦,小雲。”李安之在岸邊高聲喊道。
“沒事兒,江南的女孩哪有不會游泳的。”她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更深處走去,溪對岸也有一群孩童,吵吵鬧鬧地在水邊嬉戲。
“真希望她能像現在這樣一直開心下去。”李安之感慨道。
莫問依然盯著手裡的釣竿,卻輕輕地歎了口氣。
“魚兒又沒上鉤?”李安之打趣道。
“心已亂,魚兒怎麽可能上鉤。”
李安之也微微歎了口氣,目光卻一直沒有移開雲想容的身影,她輕巧地掬起一抔清水,頗為浪漫地仰天灑下,看著漫天的水霧彌漫在眼前。
“莫問大哥,還在想那件事嗎?”
莫問皺眉道:“我那日……也不知怎麽,就把當年的事告訴了她,這兩天我一直在避著她,她……有跟你說過我嗎?”
“沒有,要不是你跟我說,我感受不到她的任何異樣。”李安之搖搖頭。
“這孩子啊……”莫問滿眼心疼地看著她:“她總是習慣於把太多太多都埋在心底了,說實話,從我在浣花村見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她和她父親一模一樣。她有少見的果斷、極強的共情,她會堅守她認為對的事情,堅持她所認為的正義和公道,但她有時卻像孩子一樣天真、善良,這樣的性格一定會被別人所利用。”
李安之默默地點了點頭。
“安之,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假如,她不幸死去,你還會為了她和華山劍場為敵嗎?”
李安之慘然地笑笑,莫問揮揮手,示意他不必回答。
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麽。他一直在尋求一種平衡,一種完美的解決方法,這或許也是當時他天真的以為只要遵循英雄大會的規章擊敗所有挑戰者,華山劍場就會按照規則放走雲想容。
“其實,從玄沙舵驚變結束後,我就一直默默地關注著她,當初我甚至想過,直接帶走她,寄養在一戶農民家裡,讓她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就好。”
“那她也不必承擔這麽多了,承擔漕幫複興的夢想,承擔父親未完的志向,承擔江南百姓的期許……她在這二十三年間,都背負著如此重的責任在前行。有時候,我真希望她能無憂無慮,能放下一切讓她不開心的事。她嘴上說的很開心,可我能讀到她眼底深處的那抹淡淡的哀傷。”
“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的。或許,只有當世界也對她釋放相同的善意的時候,她受傷的心靈才會被感化吧。可連我都對不起她,這世界……是不是爛透了呢?”
李安之看著莫問,他的皺紋不知何時爬滿眼角和臉頰,仿佛突然之間蒼老了許多。
“對錯……善惡……”他念叨著。
“安之,你怎麽看百裡素雪,你的師父?在了解了那麽多事之後?”
李安之痛苦地搖搖頭,他並不想提及這個話題,可是事實的真相卻每一瞬都衝擊著他的大腦他的心臟,英雄大會上,他只有一個想法,救出雲想容,可是他完全無法否認,自己內心的掙扎和折磨,宛如刀煎火烤。
如何評判誰對誰錯呢?
難道百裡素雪就一定是惡人嗎?
刺眼的陽光照得他一陣眩暈。
“那我上來啦?”
雲想容快樂地朝他揮了揮手,一陣秋風吹過,枝葉輕搖,時不時有幾片葉子掉落在水面,引得一群遊魚追逐,蕩開片片漣漪。
她提起裙子快步走上岸邊,濕漉漉地坐到他身邊,他從旁邊拿過毯子給她披上。
她按摩著腿上留下的傷口,暗紅色的疤痕已經基本愈合,但依然在白哲的腿上刻下永遠無法消失的痕跡。秋色漸濃,太陽已經不像盛夏那樣熾烈,暖暖照著她的側臉。紅潤的臉頰、長長的睫毛,離得那麽近,李安之甚至能看見她清澈瞳孔上映射的湛藍天空。
“好美……”他情不自禁地說。
“是啊,不過夕陽應該會更美,我們等等再走吧?”
熱鬧的小溪隨著夜色的降臨漸漸寂靜下來,潺潺的溪水靜靜流淌,帶走了所有的情感和故事。西邊的天空被染成了紫紅色,絢爛的晚霞綻放出最後的美麗。
李安之看著旁邊少女的側臉,她的發絲隨風飄揚,她的五官雖算不上豔麗,卻精致可愛。從金陵城初遇,到江南合作,再到京都宛如戲劇般的會面,他在與她相處的每一刻中,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可愛中透露著堅強,嬌柔中透露著果敢。
李安之不敢想兩顆獨立且自主的心靈的交融會是怎樣困難的一件事,他只是無比珍視身旁的女孩,在以前他沒能力保護她,但現在,他絕不會讓此生最最珍貴的寶物離開。
真的宛如夢境啊,羨魚港的再遇、京都的朝夕相處、嵩山的生離死別,英雄大會的重逢……命運的齒輪在冥冥之中讓原本毫不相乾的兩條絲線交織,分別改變了彼此的人生和命運。
雲想容把頭深深靠在他寬大的胸膛裡,他緊緊地抱著她,就這樣坐在山坡上,聽著溫柔的水聲,看著世界緩緩披上星空的帷幕。
這似乎和夢一樣甜蜜,但決不是夢。
真實的觸感,真實的情緒,真實的世界。
李安之寬慰地笑笑。
高源沉默地看著窗外無星的夜空,漆黑一片。他的房間也沒有一絲光亮,伸手不見五指,只能依靠京都城的點點燈火勉強分辨輪廓。
“你果然來了。”他頭也不回地說。
“看來你早有準備。”飛虹劍在黑夜中閃爍點點寒光。
李安之繞到他的前面,點上蠟燭,盯著他深邃幽暗的瞳孔,卻看不出一絲的恐懼。
“像你這樣的人……”李安之斟酌著詞句,“應該會很害怕死亡吧。”
“因為我相信你不會殺我。”高源笑著說。
“哦?”李安之來了興趣,將飛虹劍收入劍鞘,說道:“說說原因。”
“我的兒子高興城是你殺死的,對吧。”看到李安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高源繼續說下去:“但目前沒有任何人,任何證據表明凶手是你,因此,京都廟堂依然沒有任何理由不接受你,陛下依然會對你委以重任,你依然會掌握重權,甚至是比我還要大的權力,那即使華山劍場拋棄你又怎麽樣?等你在朝堂上現身,可能華山劍場還要巴結你呢。況且,現在雲想容應該就在京都城郊,為什麽不賺更多的錢,帶她體驗更好的生活呢?”
“可是……”李安之沉吟道:“你的兒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你難道不想為他報仇嗎?”
“政治是沒有情感的,李大人。”高源換了口吻和稱謂,自信地說下去:“政治和廟堂從來都只有利益,我預感到我的這個兒子一直有一顆取代我的心,他是一條瘋狗,在幼年期是我的得力乾將,但成年了,就要想辦法處理掉,這一點上,應該是我感謝李安之大人,怎麽會有記恨呢。”
“哦?”李安之緊緊地盯著他,“那你猜猜,那些幾十年間直接或間接死在你們父子手上的人,會不會記恨你們呢?”
“死人哪有說話的權力。”高源不屑地說。
“高尚書,你的權力和地位,是建立在無數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基礎上的,是建立在無數未寒的屍骨上的,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李安之一字一句地說:“他們本來擁有美好的生活,他們本來擁有平靜的一生,但你,扼殺了無數無辜的性命,只為了你自己所謂的政治利益和地位,你殺那麽多人的時候,可曾有一刻的心痛,一刻的懊悔?”
“不,你沒有!因為不管是你還是高興城,都把底層的普通百姓視為螻蟻,視為草芥!你們從來沒有把他們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去看待, 而是蟲子;你們沒有把他們的反抗當成走投無路的殊死一搏,而是能隨手捏死的飛蠅!他們中有些人用盡一生都無法撼動你們分毫,他們中有些人帶著對你們無盡的怨恨死去,而你,高高在上,滿口仁義道德,虛偽至極!”
“李安之!你不要不識好歹!殺了我,寧國將再無你立足之地!那些人與你何乾?雲想容你也已經救走了,我們之間的恩怨早就了結了,你不可能殺我!”
高源衝他嘶吼著,雙腿卻不自覺地軟了下去,“撲通”一下子從凳子上摔了下來,這個不可一世的卑鄙的老者,如今扶著桌簷渾身發抖地看著那柄紫色的匕首。
“我今天,就為這破爛不堪的江湖,討回一個公道!”
李安之一步步向他走去,高源在地上連滾帶爬,絕望地呻吟道:“不……李安之,你想想,你有無盡的前途,無限的榮華富貴……別殺我,別殺我,求求你……”
“是否也有人這樣求過你呢?求你放過他們年邁的父母,求你放過他們摯愛的妻兒,但更多的人無聲無息地死去了,不配擁有姓名,不配被人銘記,屍骨逐漸風化,或是沉入海底,高源,你真以為,你配去審判他們的生命嗎!你算什麽東西!”
李安之一把提起高源,將帷幕之刃從心臟插進,高源掙扎了一下,像個破爛布娃娃一樣不動彈了。
“讓你這樣的十惡不赦之人如此輕易地死去,倒也是一種憐憫了。”他嗤之以鼻地看著高源的屍身,接著輕巧地從窗戶飛下。
第五卷輕雨無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