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自己枯槁的手指,又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太陽,陽光無法穿透厚厚的雲層,給天空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色彩。深秋的太陽,他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重新坐到亭子裡,他疲憊地等著客人的來訪。
田戰大步走了進來,高源嘶啞著聲音拱手道:“田相。”
“高尚書節哀。”田戰環顧著府邸裡白色喪葬的裝飾,施禮道。
“丞相光臨寒舍,有何貴乾?”高源並不打算寒暄幾句,田戰微微揚了揚眉毛,索性一步跨到桌對面。
“英雄大會究竟怎麽回事?”
“那只是我兒子一手操辦,老夫並不知情。”高源並沒有抬頭看他。
田戰冷笑道:“你真以為你現在能高枕無憂了?李安之可是當著全江湖英雄豪傑的面,在華山劍場的眼皮子底下帶走了雲想容,你認為他能就此放過你?他實力現在已破八境,或許……高尚書有其他製約李安之的辦法?”
“我自有安排。”高源冷冷道:“不需要勞煩丞相擔心。”
“前天,華山劍首百裡素雪向全天下發出通告,將李安之逐出華山劍場,同時發布全國范圍內的通緝,賞金高達千兩黃金。你認為,他還會不會回到京都?”
“那只是華山劍場單方面的通緝。”高源不耐煩地說道:“李安之做了什麽禍國殃民的事嗎?他在自己的官位上乾的一直不錯,也深受陛下的賞識和喜愛。我想不明白有什麽原因會讓李安之不回到京都重新拿回官位,而是像現在這樣流浪江湖。”
“哦?”田戰饒有興趣地問:“他要是真的回了京都,天天和你共事,這可就有趣了。”
“無妨。”
“高尚書果真是胸有成竹。”田戰拱手道。
田戰出了高府,站在台階上伸了個懶腰,朝著街邊的飯桌徑直走去,朝那個戴著帽子低著頭的人招了招手。
那人依然低著頭,田戰不耐煩地說:“叫得就是你,李安之的隨從,你叫什麽來著?”
洪竹膽戰心驚地小步走過去,微微弓著身子,小聲道:“小人的名字不值得大人記。”
田戰哈哈大笑,一把將洪竹拉到身邊,湊近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高源看似高高在上,實則站在一棟搖搖欲墜的高樓,只要一絲一毫的擾動,就能讓他萬劫不複。”
洪竹嚇得連連點頭。
“跟我合作。”
雲想容揉了揉眼睛,翻了個身,慢慢睜開了眼睛。
“醒啦?”李安之柔聲說。
“嗯。”她迷迷糊糊地嘟囔道:“這是哪裡呀?”
“雲夢澤。”李安之一邊解釋,一邊拉開簾子,外面是煙波浩渺的湖水,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湖面上,白霧彌漫。
她這才發現她們在一條小船上,小船漫無目的地在雲夢澤湖面上漂泊。
船艙的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來,脫下披著的早已被雨點打濕的蓑衣,露出只剩幾顆的門牙咧嘴笑著。
“莫問大哥!”雲想容驚喜地喊道。
“小姑娘好好休息。”看著雲想容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莫問擺了擺手,不等她繼續問,解釋道:“我和齊無悔早年有些交情,他不忍心殺我,最後還是放了我一命。”
“是莫問大哥載著咱們又一次去了雲夢找了來去祖師,當時我抱著你看著這廣闊的湖水差點放棄,這時一艘小船翩翩而來,真像是神仙下凡。”李安之回憶道。
“那來去祖師算是又救了咱們一命,可真是要感謝她呢。”雲想容笑道。
“好了,你們小兩口好好聊會兒,我去前面控制船。”莫問重新披上蓑衣,笑著衝他倆揮了揮手。
“所以我昏迷了多久?”她仰起頭問道。
“十天。”他笑眯眯地看著她。
“那麽久。”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李安之只是笑著點頭,他並不想告訴她這十天究竟經歷了什麽,自己是如何度秒如年地等待著她的回應,是如何焦急地無數次呼喚昏迷的她,他並不想讓她擔心,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她有愧疚感,認為是自己的原因導致了這一切。她真的會這樣想,他十分確切地肯定。
雲想容把頭靠在她的大腿上,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縮在他的旁邊。他細心地為她披上毛毯,又關上簾子,將深秋的雲夢澤風雨擋在了溫暖的船艙之外。
“我不是在做夢吧?”她握著他的手指,若有所思道。
“是的哦。”李安之開玩笑道:“等一會兒夢就醒了。”
“那醒來以後我會在哪裡?是死後的世界嗎?”她笑著接下話茬。
李安之寵溺地摸摸她的頭,她也順從地低下頭,像是一隻小貓一樣享受著這種撫摸。夜色漸漸深了,船艙內的蠟燭燃起微弱的光亮。
她清澈的雙眸倒映火光。
“你……不會怪我吧?”她囁嚅道。
“你這是說些什麽?”李安之輕輕歎了口氣,心裡卻早就已經猜到她會這麽說了。
“如果不是我執意去查洛水鎮和當年的玄沙舵,或許也不會發生這麽多事了,你依然能在京都做官,依然是華山劍場的弟子,依然眾星捧月未來無限,現在卻流浪在這煙波浩渺的湖水之上,和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李安之盡力不讓自己的語氣透露出絲毫的負面情緒,說道:“小雲,你總是自己做出選擇,為何不選擇相信我呢?相信我一定不會拋下你。”
“我當初發覺玄沙舵的真相的時候,我其實已經想過所有的可能結局了。”她嘗試解釋說:“可我萬萬沒想到華山劍場的反應如此之快,齊無悔在當晚就決定滅口。在當初那種情況下,高興城和齊無悔都一定會殺死我,可你……是完全可以活命的。”
她也輕輕歎了口氣,仰起小臉看著他,繼續道:“我真怕這是夢,怕我醒來後依然在高興城的地牢裡,怕我醒來以後依然被吊在英雄大會的高台上,怕我醒來以後躺在懸崖的山道上奄奄一息……我其實做過很多類似的美夢,夢醒之後卻是無盡的空虛和惆悵。”
李安之輕聲問道:“你要我做什麽,才能相信我對你的心呢?”
她寬慰地笑了笑,道:“不需要,安之。可是我總是怕失去,我已經失去很多了,所以,我現在極度渴望這種安全感,說真的,我真怕你不來找我,讓我就那麽死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裡,被那個惡魔無休止的折磨。我……其實還是挺怕死的。”
她又像是自嘲般地笑笑,把頭埋在他胸前,伸出雙臂緊緊抱著他的腰。
“再別離開我了,好嗎?”
“我答應你,一輩子,絕不食言。”李安之堅定地說道。
放晴的湖面波光粼粼,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湖水,和遠處的點點青山構成了一幅意境優美的水墨畫,莫問嘴裡叼著一根水草,漫不經心地拿著釣竿。
聽著雲想容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說:“你的莫問大哥沒事,不用擔心。”
雲想容踱步到他身旁,她披著毛毯蹲在他身邊,出神地看著魚餌一沉一浮。莫問扭頭看了看她,勸道:“你渾身都是虛汗,還是回船艙裡吧,別著涼了。”
雲想容並沒動身,只是用請求的眼神望著他,莫問放下手中的釣竿,轉過身子來。
“他還睡著,可我不想再讓他擔心了。”
“你說。”莫問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我一直在想,百裡素雪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憑您對他的了解,他……”
“他是個稱職的劍首,於千鈞一發之際接手華山劍場力挽狂瀾。但他擁有著一個當世強者的手腕和魄力,有殘忍的狠心和決斷。”
“他本來能殺了我。”雲想容說道。“可他還是決定放我走,難道他斷定我活不了?”
“百裡素雪和高興城那些人不一樣,小雲,人是很複雜的動物,人心更難以直視。他或許……一直在內心對你有所憐憫,作為一個普通人;可作為華山劍場的劍首,他又必須做一些不情願做的事。正如……我也對你父親有虧欠。”
她驚訝地發現莫問眼角有淚水滑下,這個堅強的中年人竟然流淚了。
“當年, 我作為天機樓的人,和你父親是拜過把子的兄弟。那時有傳言說金刀刹會在壽宴上動手,他專門問了我求證,因為天機樓掌控天下情報,我在那之前,從未對他撒過一次謊。”
“你對他說……”她問道。
“我告訴他那是謠言,你父親他很相信我,於是對金刀刹不再有任何懷疑。”
“對不起,小雲姑娘。”
莫問說完最後一個字,徑直起身走到了船艙後面,他在逃避她的目光。
雲想容怔怔地看著無邊的湖水,她猜到莫問多次舍命救她定然事出有因,卻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她最欽佩和感激的人,也是間接殺死她父親的凶手嗎?
她的眼淚似乎流乾,她的心似乎已經不會痛了。
船艙裡李安之還沉浸在夢鄉中,此刻她真想一頭撲到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要是洶湧的淚水能衝破無情的命運的桎梏,該多好啊。
雲想容濕漉漉地臉被冷風吹得生疼,她低下頭,把臉藏在衣領裡,避開了那些視線。她突然發覺,其實她真的很軟弱,正如她不願回憶起的嵩山的生死一夜,她自顧自的決定了她和李安之的未來,沒有和他商量過,甚至剝奪了他的知情權,是因為她真的很害怕。她害怕他們就此命喪山間,她更不知道,如果李安之想過之後仍然堅定選擇了她,那以後的李安之是否能為自己現在做的決定負責,而她是否又能有勇氣陪李安之那樣的未來。
這世上不管要得到什麽,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越是長大的人,越懂得生存的規則,越容易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