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掛在天空中央,湛藍的天空一碧如洗,幾朵悠閑的白雲懶洋洋地飄在天空,李安之正專注地對付著桌上的這盤清蒸鱸魚,雲想容坐在對面,慢悠悠地念道: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不知李大俠可曾聽過這句詩?”
“聽過。”他正想辦法用筷子將魚翻個面,“不過姑娘可再別稱我為大俠了,實在羞愧啊。”
“藍井姑娘呢?”
“一早就出去了。”
街邊行人絡繹不絕,柳樹在白牆黑瓦的映襯下更加青翠欲滴,即使太陽當空的午時,春天的江南也給人一種舒適的、怡人的溫度,他第一次品嘗江南的特色菜,魚雖然麻煩,但勝在鮮嫩,清蒸之後,既不損失魚的清鮮,又沒有魚腥味和油膩的感覺。
“安之,請你幫忙,但又沒有及時帶你領略江南的風景,實在是我這個東道主的不周到呀。不如隨便走走?”
他欣然應允。
昨夜的事情已經記不太清了,現在兩人並肩漫步在江南的林蔭小道上,一起遠眺青綠的遠山,他內心實在是高興,不管未來如何,享受當下是最重要的。
雲想容突然說道:“安之,突然想起一個事,我去那面的一個酒館一下,馬上就回來。”
“啊,好的。”
李安之索性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頭上。
她抱歉地笑一笑,內心有些焦急,自己實在是心亂,竟然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昨天聯絡的金刀刹身旁的二號人物,答應今天午時在北麓酒館見面商討合作之事,還說要帶來一些見面禮。她一邊整理頭髮一邊繼續向前,拐進一個小草叢中,低聲問道:“有人?”
“雲姑娘。”兩人從樹後走出,向她施禮。
“按計劃見面,如果有恙,即刻撤退。”
兩人默默點頭,其中一人補充道:“酒館附近已經查探,沒有埋伏,內部……從門口看,一切正常。”
她有些緊張,長期的流亡生涯給了她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謹慎,昨夜她躺在床上難以入睡,便覺得這事實在有些太順利。
大歷九年,四月十九,亥時。
“哥,真的……這麽容易?”她從床上坐起來。
“他那面答應的有些猶豫,但咱們給他的條件實在是太好了。”雲鷹正在桌上總結人員名單,聽到她這話,便起身安慰,“妹妹,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他實在是太重要了,無論如何我得見見他,這險值得一冒。”
“我去。”
“不行。”雲鷹斬釘截鐵地說,他坐到了她身旁,輕輕地摟了摟她,“好妹妹,我怎麽能讓你孤身犯險呢?”
“我不是孤身犯險把你從羨魚港救出來的嘛。”
“那也不行。”他有些不耐煩了,“我提出的計劃,風險我自己來扛,這樣,你來聯系東三舵的舊部,這事我來負責,你別管了。”
“哥……”
“不早了,睡吧。”他又坐回凳子上,將幾張紙整理了一下,示意結束談話。雲想容眉頭緊皺,隻好說道:“我去城裡走會兒。”
“小心點。”他頭也沒抬。
她在橋頭獨坐的時候,這個計劃便浮上腦海,在遇到李安之之後,她更堅定了自己的計劃,於是她命人偷偷聯系那人,又悄悄派出自己的人提前偵查,直到晨光微露,她才回到屋子躺下。
她揉揉太陽穴,努力把思緒集中回現在,推開酒館吱吱呀呀的破木門,一眼便見到了坐在拐角的一群人,大概有七八個人,不過沒有帶兵器,她環顧四周,酒館老板正在給顧客溫酒,西南角坐了一群人大聲聊天,接著是零零散散的幾個人,酒館內大概二十個人左右,她們進門時,有幾個人抬頭看了看,又低下頭去,大約有六七個人帶著兵器,暫且認為是防身的吧。
她低頭打手勢,示意其中一人守在門口,接著和另一個人一道向酒館角落走去,她整整衣服,為首的那人向她露出了笑容,但她忽然愣住了。
她看到了桌邊上坐著的兩個大漢,他們的靴子裡露出白色的小物件,陽光恰好透過窗子照進來,閃閃發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
匕首。
熙熙攘攘的酒館瞬間安靜下來。
接著是一聲輕咳。
“跑!”
門“咣”的一聲關上,所有的酒客都同時躍起,有的人抽刀而出,酒館老板打開內門,內室的牆壁上擺滿了鋼叉,地上堆著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姑娘快跑!”
她抽劍躍起,一個直刺結果了最近那名衝向她的刀客,余光瞟見幾個人衝進內室拿鋼叉,她心下暗驚,一寸長一寸強,若是鋼叉上手,她無論如何都擋不住。
又是一聲慘叫,她旁邊的那人痛苦地倒在血泊中,而方才門口那名護衛早已身中數劍絕命。剩下的人停止了攻勢,將她團團圍在了中間。
她一咬牙,騰空而起,長劍飛旋劈開,將擋路一人直接刺倒在地,又一個橫劈接下一招,雙腿凌空躲過一記貼地掃堂,長劍斜撩,旁邊那人慌忙退後,卻又撞到後面的兩人,三人一聲慘叫,摔倒在桌後。
酒館塵土飛揚,刀劍聲交錯,她衝著人影縫隙那朦朦朧朧的亮光,那是大門的位置,突然,腰間一陣劇痛。
她愣了一下,接著感覺全身的力量好像被抽走了,劇痛瞬間襲遍全身,那是痛到極致的疼痛,她跪倒在地。
長劍勉強再接下一招,右手又是疼痛,她能感到長劍從手中飛出,重重地落在地上。腰間的疼痛痛徹心扉,她勉強摸了一下,摸到了匕首的刀柄,眼前漸漸模糊。
感受著冰冷的刀刃插進自己的身體,溫熱的鮮血順著傷口汩汩流下。周圍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她努力摸索著長劍,卻只有滿地的泥土和碎屑,混雜著自己和別人的血液。
剩下的人舉起刀,慢慢靠近趴在地上喘息呻吟的少女,確信她已經沒有威脅後,其中一個領頭的人漫不經心地說道:“殺了吧。”
雲想容看見刀從空中劈下,她拚命地掙扎,可已經晚了。
她閉上眼睛,眼前一片空白。
自己,就這麽死了嗎?
純粹的空白……什麽也看不見……
這……就是死亡嗎?
這樣也好,不用繼續背負著仇恨活著,哥哥也能繼續光複漕幫,只是……
還有那麽多事沒做,可惜了……
她感到自己在極速的下落,腰間的傷口似乎也不疼了。
其實,沒什麽可惜的。
雲永望高大的身軀出現在眼前。
“爸爸?”
她試探性的走過去,他卻忽然化作了煙霧,消散在純白色的空中。
耳邊是廝殺聲和門被撞開的聲音,有人慘叫,有人驚叫,有人破口大罵,還有人在呼喚自己……
好疼啊……
她發現自己在桅杆上,下面是玄沙舵的火海,面前是金刀刹。
“大哥……也不想這樣!”
“什麽!”她想驚叫,發現出不了聲。
“雲姑娘!”
傷口像是撕裂了,劇痛,她幾乎不能呼吸了。
她感到自己向下跌落,下面是波濤洶湧的大江……
她忽然明白了。她不是被金刀刹打下去的,也不是自己失足跌下去的。
有人下黑手,暗地偷襲。
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來,他熟悉的雙臂,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呼喚,她睜開眼睛,面前是鬱鬱蔥蔥的江南小路,這是失去意識之前,她最後看到的東西。
大歷二十一年,四月二十,林間營寨。
“妹妹?”
她睜開眼睛,再次感受到傷口的劇痛,雲鷹焦急的面龐映入眼簾。他看到她醒來,立刻喜笑顏開。
“你可真是嚇死我了。”他長舒了一口氣。
“他呢?”
“外面,”說著雲鷹站起來走到門口,招呼道:“安之兄弟,快來。”
“哥?”她小聲叫道。
他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嘟囔道:“剛醒來就不想見我?好。”
“嘿嘿,不是。”她做個鬼臉,雲鷹用指頭輕輕劃了下她的鼻子,又給她蓋好被子,衝走進來的李安之笑了笑。
“多謝你啦。”
“沒事兒,你沒事就好。”他答道。
她心下寬慰,至少他沒有怪她瞞著自己,可如果他們能坦誠相待,也許自己就不用遭這份苦了。他坐在旁邊,滿眼都是憐愛和心疼。
“疼嗎?”
“還行。”她勉強笑道。
“江南近來……我聽雲鷹大哥說了一些。”
“近來百姓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漕幫的人變本加厲,瘋狂搜刮百姓,他們似乎知道自己沒有幾天好日子了。”
“那不就是說明,我們所做的一切,反而讓百姓變得更糟了。”
“難道應天府就有好轉嗎?”她苦笑。
“沒有。”
“安之,說實話,如果我是你,我是不會管這些事的,江湖中人,更多的,還是自保呀,什麽江湖公道,即便你遵守了,他們也不會遵守。”
“那如果你只是普通百姓,玄沙舵一事,你會打抱不平嗎?”
她沉默了一會,答道:“不會。”
“那如此說來,江湖便毫無人情,毫無公道,毫無正義了?”李安之皺眉問道。
“安之, uukanshu 其實,人最悲哀的事,就是承擔莫須有的責任。”
他啞口無言。
“那些事情,有些是必須要管的,但你出手與否,沒有人有刻意的要求,官府的法律條文沒有要求,那些要求,只不過是不明事理的人在煽動罷了,他們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出手,但他們會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抨擊其他人。有一個人進酒館,殺了一個人然後走了,那麽,難道旁邊的人沒有出手相救,他們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嗎?”
“人不是單獨的個體,我們都有家人,有朋友,有愛的人和愛我們的人,我們的責任,是保護好他們,保護好自己。我不希望真的有無辜的百姓會為玄沙舵的血案站出來,他們太單薄了,他們只會送出自己的生命,那他們的妻兒父母呢?她們的父親、丈夫、兒子為了一個毫不相乾的人打抱不平,也許會得到短時間的讚美,但更長呢?她們將生活在永遠的黑暗中,甚至無法養活自己。人們的讚美、同情是暫時的,只有那些親自受到傷害的人,才不會忘記。”
他默默地聽她說。
“安之,有時候我也想,這樣太矛盾了,這樣不好。我也希望江湖有溫情,可事實是,一個人、兩個人的改變是沒有用的,只有所有人都改變,江湖才會改變,而這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所以我希望,我們不要忘記最初的理想,不要被外界所改變,但是,也要保護好自己,可以嗎?”
她躺在床上,眼神近乎懇求。
她不想管他會怎麽解讀她的這番話,她只求讓他平安。
安之……你能明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