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地寒風裹挾著雨點,劈裡啪啦地打在車頂上,車內火爐簌簌地響著。百裡素雪依然柱劍立在車門,林深悠悠地酌著酒壺裡的小酒,懶散地靠在旁邊,李安之捧著一卷竹簡,閑來無事隨便翻著看,大雨形成了一道從天幕垂下的絲簾,遠山、宮殿、房屋……都融化在薄薄的霧氣中。
“楊蒼暫無異動,一刀寒那邊有人盯著。”百裡鴻燁開口道。
“這麽多天,有勞師兄了。”
“只是……蘇枕雪從你離京起,就再無訊息。”
“蘇枕雪不是一向都沒什麽消息麽?”林深隨口道,“這姑娘天天雲遊,加上出手不多,恐怕江湖上能認得她的都沒幾個。”
“我借師父的名義,請天機樓出手探查,”百裡鴻燁低聲道,“可他們那邊只有蘇枕雪一年前的零零散散幾條消息,這幾個月來甚至連蹤跡都沒有一點。”
“蘇枕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李安之忍不住問道。
“江湖上呢……有不少說法,有人說她是邪惡的女魔頭、有人說她是孤高的隱士、有人說她是怪癖的天才、更有人說她與楊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林深撐開窗戶,朝外看了幾眼,繼續說道:“年紀輕輕入八境,又是個女的,還是楊蒼的嫡傳弟子……這些啊,難免為她蒙上神秘的色彩,又為江湖增添了不少茶余飯後的談資,但她……神龍見首不見尾,出手不多。”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百裡鴻燁皺起了眉頭,“我和師父分析過,你入廟堂又出使北狄,相當於是一顆突然的棋子,攪亂了原本的棋局,因此,北狄方面不可能沒有動作,只不過他們想幹什麽,暫時沒有人知道。”
李安之有些心亂,又有些怨言,自己從來不想入江湖,更不想入天下這個大棋局,也許正如雲想容所說,人總有些不得不承擔的事,可自己的責任究竟是什麽呢?自己一生難道就是作為棋子嗎?
但即使作為棋子,他也是願意的,因為棋手是自己最親愛的師父,因為自己是為劍場而做出犧牲的。只要劍場變得更好,只要自己的親人好友能夠因此獲益,當別人的棋子又何妨呢?
“找個地方吃晚飯吧。”林深看了看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提議道。
下了馬車,三人撐起傘走向街邊,城門口的廣場中央立著一棵幾百年的大槐樹,旁邊有一家不算小的茶館。夜色朦朧下,店內依然是人滿為患,他們三人找了一張店角的小桌,一位白衣女子上前為他們砌好了茶。
“王將軍找您。”門口一位士兵悄悄走進茶館,在百裡鴻燁耳邊輕聲道。
“我知道了。”百裡鴻燁給了林深一個眼神,撐起傘走進了瓢潑大雨中。燈籠微弱的黃光下,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我去點菜。”林深朝他一笑,便起身走向櫃台。
櫃台人很多,林深很快消失在人群裡,李安之隻好用手撐在桌子上苦苦等待。鄰桌的話語不經意間傳到他耳朵裡。
“最近有什麽有意思的事?”一個少年問道。
“讓我想想……”另一個人放下手中的筷子,答道:“江南那個漕幫的副幫主,叫個雲……什麽來著,你聽說過嗎?”
“據說她勾搭了現在京都的官員才當上副幫主,好像還不只一個呢,關系最密切的是……似乎叫李安之。”
李安之猛地愣住了。
“是他。”那個人往嘴裡塞了一大口饅頭,含糊不清地說:“難怪說女人是魔鬼,她攀上華山劍場和京都風頭最盛的官員,還不是要什麽有什麽,據說還暗地裡派人報復江南的百姓,不遵守漕幫新規的人都可慘了。”
“嗯,她早就有預謀,就是可憐我江南的百姓了。”
“我突然有一個大膽的設想,她就是廟堂派來入侵江湖的,江南那會兒出了好些事兒,估計跟她也脫不開乾系。不過一個女人能做到這麽多,也是一種本事了。”
“呸!不過是個……”
剩下的話李安之沒有再聽進去,言語汙穢肮髒令人難以忍受,他怒火中燒地起身,在即將抽出長劍的一刻停住了手。
猶豫了一刻,他決定稍稍湊過去,打聽道:“兩位哥說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哈哈,就是女子的風流往事罷了。”少年看有人打聽,不覺得意起來。
李安之全部注意力都在事情的真假上,他連忙問道:“這消息從哪兒聽的?”
“大家口口相傳嘛,茶余飯後,江南那邊都傳到大街小巷了。”剛剛嚼饅頭的那人又往嘴裡灌了一大口湯,連頭也沒抬起來。
“真的假的?”李安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那還有假。你想啊,一個人說這件事,它有可能是捏造的,可一萬個人說這件事,那它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了。大家都在傳,那自然是鐵證如山咯。”
“這樣的人還能做漕幫的副幫主,真是可笑……”
以後的話語他沒有聽清,因為他已經不忍再聽下去了,他找了個理由,心煩意亂地用手堵住耳朵穿過飯堂,拿起傘走出了茶館。莫名覺得雨點打在紙傘上的聲音很煩,或許更煩的是他的心吧。
“客官?”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一位白衣女子站在街旁,手裡提著一盞燈籠。雨簾很密,看不清她的面龐。
“客官不進去喝一杯茶?”她微笑著問道。
李安之這才想起來,林深或許還在茶館裡等著他,自己這樣冒冒失失地離開實在不成體統,他扭頭返回,那白衣女子便也跟在他身後走進茶館。
他徑直走回剛才的那桌,才發覺鄰桌的那兩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心裡有一種莫名的釋放和輕松,熱騰騰的蒸汽暫時打消了他心裡的疑慮。林深端著兩碗面走回,全然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那白衣女子,她穿過人群徑直走進後廚,雖然依然未能看清她的面龐,但她的走姿十分優雅端莊,給人一種受過良好禮教的大戶人家小姐的感覺。帶著滿腹狐疑,他大口吃完面條,那種如鯁在喉、如芒刺背的感覺又重新湧起。
“林深……”
“嗯?”林深正低著頭大口吃肉,含糊地應道。
“你最近……有沒有什麽江南的消息?”
林深突然打起來精神,放下筷子饒有興致地說:“你不是剛在京都見過人家雲姑娘?那煙花不是我幫你買的?怎麽,還想……”
“不是。”他感到臉頰在發燙,“是……有一些她的傳言。”說著他把剛才那段道聽途說轉述給林深。
“唔……我只能說……其實這些還算能聽的。”
“什麽意思?”他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就是……唉其實你的謠言也不少,關於你靠著關系爬上權力頂峰,關於你在京都有什麽秘密勾當,這些避免不了的。人言可畏的道理誰都懂,她現在正在風口浪尖上,有人真心擁護她幫助她,自然也有人巴不得她死。可是你知道,想要弄死一個人,奪走她的生命只是最簡單的一種方式……”
“為什麽不告我?”
“你要知道你的任務,你必須完成那項秘密任務,你必須……”
他卻隻感覺氣血上湧,林深的話似乎遠在天邊,又一句一句說到他內心深處,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裡,所有人都在按照計劃行動,但他卻對計劃一無所知。誰是計劃的制定者?誰又是計劃的中心?
“你想聽嗎?”林深揚起眉毛問道。
“什麽?”
“關於你的那些坊間傳聞……不過我不說你也能猜到大概,只是很多人都在傳。”
“你明知道那不符合實際……”
“沒有人在乎符不符合實際,”林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人們只是需要一個茶余飯後的笑料和生活中的解悶小故事罷了,三人成虎,這麽經典你還不知道嗎?大眾不在乎對錯和真假,他們只會接受自己想聽到的信息,然後做出判斷並不斷強化自己的認知,這就給了那些為非作歹的小人的機會。你廟堂直升,她空降漕幫,都動了原來的利益集團,不同的是你有整個劍場替你撐腰,她就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改變,她沒告你麽?京都原來的所有漕幫客戶全部終止合作,一家都沒成,江南早就傳遍大街小巷了。”
李安之頭腦一片空白,他努力地坐在原地回想著這些信息,漸漸理解了林深為何總是提醒自己身上的任務。他從來不是一個能浪蕩江湖的劍客,而是華山劍場的一個符號和一枚棋子。雨越下越大,林深站起來走出茶館。
所以……她在京都其實沒辦成一件事,可能還受盡了白眼和嘲諷,那她為何從來不告訴他呢?為何她每次來找他,臉上總帶著那種能治愈一切不開心的笑容呢?他曾向林深感歎,雲想容就像一個永遠善良、永遠散發著熱情和希望的小蠟燭,可他……又何曾真正走進過她的內心呢?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月光透過小窗照在木桌上。
“客官?”輕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頭一看,剛才那位白衣女子正捧著茶站在他面前,她容色晶瑩如玉,如新月生暈,如花樹堆雪,一頭青絲梳成高高的華簪,盡顯端莊雍容,儀靜體閑,柔情綽態,雖不能言傾國傾城,倒也算一方佳人。
“你是……”
“小女蘇小櫻,是茶館的老板的小妹,客官要用茶嗎?”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的同伴已經點好了,就不麻煩姑娘了。”
“你的同伴點的是寧國的烏龍茶,為何不嘗一下北狄的特色茶呢?”
李安之有些驚訝面前這位笑靨如花地女子的目的,他思索了一下,說道:“還是算了。”
蘇小櫻微微揚起了眉毛。
下一秒。
一柄利劍從斜地裡破空而出。
劍光乍寒,劍意四起,他回頭望去,百裡鴻燁站在大門口,滿面怒容。
蘇小櫻看著那柄飛向她的劍,右手拿起茶碗隨手一擲。
茶碗被劍碰的粉碎, uukanshu 碎片四散在空中,接著……
那柄長劍從劍尖開始斷下去,刹那間便斷成了數截。
人群開始嘈雜起來,尖叫聲、呐喊聲驟然充斥在整個大堂,百裡鴻燁的聲音高而威猛:“劍!”
林深不知從哪裡出現,飛身將劍擲出,接著大聲喊道:“安之!跑!”
李安之憑借本能倒退數尺,身前的桌子已經炸為碎片,百裡鴻燁揮動長劍,長袍隨風飄蕩,爆發出至高至強的八境劍意。蘇小櫻轉身消失在人潮中,人們大都衝出了茶館四處逃竄,一時間難以辨別。
接著人群傳來一聲驚呼,李安之循聲望去,遠處的閣樓上,白衣女子手持雙劍立於月下。
“蘇枕雪。”百裡鴻燁高聲道。
“鴻燁大哥誤會了,枕雪只是想邀請李大人喝杯茶罷了。”
她說的是那樣輕描淡寫,仿佛真的是面對面坐著喝茶閑聊,林深站在他身前大氣不敢出,百裡鴻燁再次舉起長劍。
“華山劍法起手式,”蘇枕雪的聲音還是那樣輕柔縹緲,“八境高手也用這招嗎?”
“能逼出你的雙劍,證明百裡鴻燁還算有用。”百裡鴻燁冷笑道,劍氣在不斷凝聚。
“枕雪只是想請李大人品一盞茶罷了,”她的語調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林深額頭的冷汗卻直往外冒,“上好的茶葉,可惜了。”
“只是品茶?”李安之強裝鎮定高聲道。
“這麽多人都能證明呢。”蘇枕雪依然漫不經心地回答,“明天夕陽時分,茶館等你。”
接著她收起雙劍,消失在這輪明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