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林深沉思道,“不知道她這樣做……到底有什麽目的。”
“她當著都城這麽多百姓的面,正大光明地向你發起邀約,自然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情……”百裡鴻燁補充道。
“不僅如此,她還得保證我的安全。”李安之補充道。兩人都點點頭。
“別想那麽多了,”林深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有我們在呢。”
李安之不禁扭頭望向這位好友,再一次被他的真誠所打動,似乎事情真的如他所說那樣變得非常簡單。
看著李安之坐上馬車在禦林軍騎兵的護衛下緩緩離開,林深有些悲哀地看了百裡鴻燁一眼。月光照著他的臉,更顯慘白。
“師兄……”
“你知道的,就算我們聯手,也不一定能勝她。”
“但我會做到我所說的,就算我死,也不會讓他死。”
油然間,林深心中竟湧起一股悲壯與決絕。百裡素雪又回頭望了望這座茶樓,不禁眯上了眼睛。
一盞茶·一己私欲
夕陽西下之時,李安之走下馬車,茶樓前依然人影匆匆,與昨天不同的是,街旁也擺起了十幾張木桌,人們依然自顧自地聊著天品著茶,還未到飯點,人不算很多。
他邊走邊環顧四周,沒有人對他的出現感到詫異,仿佛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茶客。禦林軍都喬裝打扮化作行人和街邊的商販,林深應該在二樓的某一桌前靜心品茶,他們都在默默地保護著他,這令他感到一陣溫暖和心安。
“李大人?”
有人柔聲地呼喚他,他循著聲音,目光與蘇枕雪相接。她的眼眸隱隱透露著溫柔和善意,依然如同昨天初見那般,沒有一絲的傲慢與敵意。他試著坐在她旁邊,夕陽為世間都鍍上了一層金色,周圍依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蘇枕雪今天穿了一件棕色的粗布衣裳,和茶館裡大部分客人完全融在一起,她輕輕為李安之斟好茶,接著望向他,說道:“李大人,如果不嫌棄,就先讓枕雪陪大人喝上幾杯茶?”
李安之輕聲應允,蘇枕雪捧起茶碗小酌一口,接著說道:“有一位故人一直想見見李大人,但他得過幾天才能到,便拜托枕雪先款待一下李大人。放心,我不常露面,他們也不認識你,想看熱鬧的人不在。”
“蘇姑娘……究竟有什麽事呢?”
“只是大人的師兄有些莽撞了,枕雪要是想殺大人,何必要費那麽多周折呢?”蘇枕雪依然笑意盈盈,但李安之卻不由得內心一顫。“與大人交個朋友,喝幾盞茶,也不是什麽大事。”接著她又低聲自言自語道:“本來不用這麽大費周折的。”
忽然旁邊傳來茶博士無奈的求饒聲:“現在生意不好做,小姑娘、小姐姐、小祖宗行行好,別為難我了。路過的客人都以為我欺負了你,還問我怎麽回事呢……”
他們循聲望去,不遠處,茶博士正半蹲在一個小姑娘身邊,那小姑娘方才一直趴在桌子上小聲的啜泣,聽到他的聲音,小姑娘哭的更大聲了。
“茶博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我再難過一下下……就一下下,我就走……”
“好可憐的小姑娘呀,怎麽了。”李安之低聲問道,蘇枕雪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向他們走去,李安之匆忙跟上。
茶博士明顯有些心軟,語氣變得溫柔了許多:“唉,我都讓你坐了半個月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等會兒我讓他們做些點心給你吃,再難過,可就不好看了。”
小姑娘哽咽道:“謝謝茶博士……”
蘇枕雪走過去輕聲道:“茶博士,這位小妹妹怎麽回事呀?”
“唉,客官都來問,我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關鍵是她也不說呀,真是愁人。”茶博士無奈地搖搖頭。
“讓我來試試吧?”
茶博士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一眼蘇枕雪,點點頭說道:“多謝姑娘了。”便轉身離開。
蘇枕雪慢慢坐在她旁邊,柔聲道:“小妹妹,若是心裡不痛快,可以和姐姐說說,都憋在心裡,只會更加難過。”
那少女泫然欲泣:“姐姐……我最喜歡的人不要我了……”
蘇枕雪輕輕擦去少女的眼淚,又往她身邊坐了坐,小姑娘便直接靠在她身上抽泣著說:“我最喜歡的人,有了他更喜歡的人,以後,我就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他也不再管我了……我們相依為命這麽多年,突然間有另外的人闖了進來,把我擠出去……”
蘇枕雪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瘦小的軀體,問道:“所以他們挑刺,逼著你離開?”
少女依然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不想和他分開,如果沒有我,誰來照顧他,誰來盯著他有沒有好好吃飯,誰來管著他少抽幾袋煙……”
李安之呆呆地站在夕陽下,看著蘇枕雪,她眼裡滿是憐愛。
少女越說哭的越厲害:“我好難過……我好生氣……所以……所以我做了壞事,傷害了他和許多人,他再也不會喜歡我了……”她撲到蘇枕雪的懷裡大聲痛哭。
“小妹妹……你冷靜些……”看著周圍人紛紛向這邊看過來,李安之出聲提醒道。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大家……”面前還在哭泣的少女突然站起來,跑離了茶館。
蘇枕雪沒有挽留,她的眼裡依然滿是憐愛和悲憫,夕陽似乎給整條街道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憂傷,少女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街道的人潮中。
“她……這是怎麽了?”李安之猶豫地問道。
蘇枕雪美麗的臉龐卻寫滿了憂傷,她緩緩地說道:“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女孩子為了不讓心愛的人離開自己,將一切阻礙自己的人都除掉了。”
“啊!這……這也太過分了吧!哪有為了一己私欲,就對無辜的人下狠手。”
蘇枕雪長歎道:“情之一字,誰能說的清呢?嫉妒讓人癲狂,就像下等茶葉反覆砌出的茶湯,色澤深黑未到辛苦,令人不耐煩回味第二口。”
李安之遲疑地坐到她對面,說道:“蘇姑娘……似乎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蘇枕雪只是淡淡笑了笑,又望向地平線處的夕陽:“這茶館人來人往,駐留南北過客,明天又會有誰來,她又會有怎樣的故事呢?李大人,你不親自來一趟,就不知江湖之大,人心之複雜。今日就告辭了,明日,你願意與我再來嗎?”
她詢問似地看向他,接著又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你會從我這裡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可是……我更希望你是自願的、真心的。時間還長,明天此時此刻,我在這裡等你。”
她緩緩離席,如那少女一般消失在人潮中。李安之像木頭一樣坐在原位,品味她剛才說的話,直到林深出現在他旁邊。
他自言自語道:“蘇姑娘,確實有點不一樣。”
二盞茶·朱門高牆
“沒錢還喝什麽茶?去去去,別煩我做生意。”
“您行行好……”一位老婆婆弓著身子站在一臉不耐煩的茶博士面前。
“且慢,茶博士,這錢我出了。”蘇枕雪走過來柔聲道。茶博士認出了她正是昨天那位幫忙與小女孩談心的那位客官,態度馬上好了起來。
“年輕人,謝謝你……”老婆婆感激地躬身行禮,蘇枕雪趕忙攔住了她。
“這茶博士昨天還看著挺善良的,怎麽今天這樣無禮?”李安之疑惑地發問。
蘇枕雪扶著老婆婆緩緩坐下,頭也不抬地說:“他們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難處,你不能要求太多。”接著坐在她旁邊輕聲問道:“婆婆你這麽大的歲數,家裡人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出門?”
“我來尋小兒子,聽說他在北狄都城出現,我特意趕過來沒想到還是撲了個空。很久之前,叔父將原本屬於我家的祖產全奪去了,害得我們一家流落街頭,慘淡度日。叔父將我的小兒子扣在老宅中充作人質,我們顧忌他因而不敢動手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在老宅的那幾年,叔父派下人打罵他,讓他吃盡了苦頭。只有一個小女孩兒陪著他熬過了最難熬的日子。等我們想辦法把他接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偏執的不近常人。”
老婆婆的聲音低沉而又透露著悲哀,蘇枕雪喂她喝了一口茶,她便接著訴說下去:“我和大兒子曾勸說他放下仇恨,可他卻說不將叔父一家趕盡殺絕,決不罷休。如果……你們能見到他,請一定幫我勸勸他。我的幼子姓朱,你們或許見過他……”
“婆婆說笑了,”李安之答道,“江湖這麽大,姓朱的幼子如同繁星一樣多,我怎麽知道是哪一個?不過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江湖很大,卻也很小。姑娘,這是一點兒心意禮,是你請老婆子喝茶的謝禮,請您收下。”
目睹婆婆佝僂的身影緩緩離開,蘇枕雪歎道:“人若長恨不釋,對人對己都是折磨。其實,放下才是最難的,可是誰又能做到呢?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有回甘之甜,希望那位婆婆也能苦盡甘來。明日的茶館又會是誰在高談闊論?說不定,會是你我的熟人。”
她微微一笑,揮手向李安之告別。
回去的路上,林深問李安之,怎麽看蘇枕雪這個人?
“嗯……”他側著頭想了半天,“她有著不屬於她身份的憐憫和慈愛,她……很神秘,世人口中的她是一個人,百裡鴻燁口中的她又是另一個人,而我眼中的她……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她……我也不知道。時間還長……也許慢慢就熟悉了呢?”
“也好,如果她真能給你你想要的那個東西。”林深沉吟道,接著忽然又一轉調侃玩笑的語氣,“你的信到了,一下子來了七封,嗯哼哼。”
他狡黠一笑,李安之又好氣又好笑。
三盞茶·蛇蠍美人
夕陽沒有如約出現,今日的天氣陰雲密布,但茶館的人氣絲毫沒有減少,外面的茶桌旁圍了一圈人,蘇枕雪站在街邊悠悠地望著遠方。
“今日的茶館十分熱鬧,不知是不是來了說書人,李大人一起去看看?”
“蘇姑娘既然邀約,那我不得不從咯。”李安之俏皮地回答道,他有意縮小兩人之間的距離。林深在出發前提醒他,要想辦法掌握談話的主動權,這樣才能盡力地套到有用的信息,並且避免自己被牽著鼻子走。
“呦,這不是皎皎姑娘嘛。”蘇枕雪笑眯眯地望著跑向她的小女孩,那女孩大約有十三四歲,扎著兩個大馬尾,穿一身髒兮兮的黃裙,左手不知為何拿著一根大蔥,看上去莫名有些詼諧。
“小櫻姐姐。”小女孩甜甜地叫著。
李安之心裡大吃一驚,蘇枕雪卻連他這邊都不看一眼,蹲下來摸了摸女孩的頭,笑著問道:“從說書人那裡又聽到什麽有趣的故事啦,給姐姐講講。”
“嗯!”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接著便開始繪聲繪色、搖頭晃腦地講述起來:“行走江湖千萬不要惹怒那些長的漂亮的女人,她們凶起來超可怕的!”
“誒?”李安之饒有興趣地湊過來問道:“小姑娘啊,漂亮的女人為何惹不得?”
小女孩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故意升了個語調說道:“看你的打扮與氣質,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也是行走江湖的人吧,難道你沒聽過萬聖閣那位大名鼎鼎的妖姬?”
“嗯?”他歪著頭裝作在思考,“寧國的萬聖閣……北狄也知道啊?妖姬……孟紅雨嘛?”
春天下江南之時,他與藍井在洗劍英雄會上,在大雨傾盆之下與孟紅雨過手一招,只知道她實力深不可測,卻不知有關她的故事。
“聽說她最早只是天道盟普通的小侍女,因為美豔出眾,被不懷好意的男人惦記上了。可是那男子的娘子卻將這一切怪罪到妖姬的頭上,栽贓她勾引有婦之夫!天道盟之前的盟主聽信那婦人一面之詞將妖姬趕走。無家可歸的妖姬在淪落江湖時,遭受了更多的欺侮,從此對男人、女人都充滿了恨意!,如果誰惹到她,不管男女老少,下場都是很慘的!聽說有人就因為倒得茶水太燙,就被妖姬扔進沸水中……我……我不敢再說了……”
小女孩說得不禁打了個寒戰,調皮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快給我遞杯茶壓壓驚。”
李安之笑著給她倒了杯茶,小女孩做了個鬼臉,一飲而盡後又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原來你一直以蘇小櫻這個身份行走江湖?怪不得江湖上這麽些年……根本沒有八境高手蘇枕雪的蛛絲馬跡。”李安之發問道,試圖將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
“嗯,是也不是。”蘇枕雪隨口回答道,目光從已經擠進人群聽說書的小女孩身上移開,“皎皎的話,你聽的還挺認真。”
“蘇姑娘知道多少我的底細?”李安之玩弄著手裡的空茶杯,眼睛盯著木桌上的小裂縫。
“嗯……”蘇枕雪微微笑了笑,盯著他輕輕說道:“李大人入江湖以來的所作所為,枕雪還是略知一二的。”
“知道多少?”李安之皺了皺眉頭,聲音更加低沉了一些。
“大人還想知道什麽?或許……江南那位雲姑娘的事情……”
他心下大駭,不可思議地盯著蘇枕雪,她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
李安之終於明白,在巨大的不對等信息差中,主動權根本不可能掌握在他手中,他絕望地搖搖頭,只有盯著那條小裂縫苦笑。
“蘇姑娘邀我品茶……目的……就直說吧。”
“等一位故人,順便和李大人……交個朋友。”蘇枕雪依然不為所動,語調依然空靈宛如天邊,“皎皎剛才的話雖然有些誇張,但卻是事實,因為那位妖姬在加入萬聖閣後的行事超出常人想象,春月江南之戰你們已經過手,我真怕你再遇上她會吃虧。”
她又長歎一口氣,不無悲哀地歎道:“行走江湖的人,稍有不慎就會變作妖姬手下的累累白骨。可誰又能想到,她之所以變成這樣,又是因為江湖人的緣故呢?”
李安之也長歎一聲,有些絕望地感慨道:“你擔心我?蘇姑娘……哪個是真實的你?我真的看不懂啊……”
“大人妄圖三盞茶就讀懂枕雪,有些妄想了。明日此時,又會是誰在此與你我共飲呢?”
“我看來是不得不來了。”李安之苦笑道。
四盞茶·兄弟鬩牆
北狄的都城天氣陰晴不定,這日倒是黑雲壓城城欲摧,街邊的燈籠早早打了起來,傍晚的天空像是染上了黑墨水,似乎憋著一股大雨。
李安之左手拿傘來到了茶館,蘇枕雪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長裙,戴了一個白色的珍珠頭飾,不同的是,她旁邊還坐了一個男人。
“枕雪今天請了一個人,為你講講江南漕幫的事情,你應該會感興趣吧。”
“嗯……”李安之抬頭看了看濃重的黑雲,心裡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他點點頭對蘇枕雪的話表示讚同,同時又留了一個心眼:蘇枕雪在這人面前沒有稱呼他為李大人,那此人大抵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你總算來了。”男人的臉龐呈古銅色,一看就是飽經風霜的江湖中人,他的聲音低沉卻富有韻調,透露著一股歷經世事的滄桑:“受小櫻姑娘之托,給你講一段故事。”
“雲、金二人本各自統領手下,同在長江上討生活。兩邊偶有摩擦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上不得台面。後來鬧得大了,雙方打的難解難分,他們兩人也在這場爭鬥中不打不相識,更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雲永望以為自己有了摯友,可是他錯了,金刀刹不甘心現在的生活,他開始追求長生不老,受人蠱惑,甚至不惜出賣兄弟們以換取‘仙藥’。世上怎麽可能會有仙藥?雲永望苦勸金刀刹不成,反倒丟掉了自己的性命,更搭上了自己的家人和玄沙舵幾千老小!雲永望太傻,傻到會相信所謂的兄弟情義, uukanshu最後卻被自己的‘兄弟’親手殺死,真是太諷刺了。”
那男人說完這段話後,又喝了一杯茶,便起身離開。李安之心情沉重,往事再一次浮上眼前。七歲那年與師父一起去玄沙舵,似乎隱隱就和江南、和漕幫掛上了剪不斷的聯系。金陵城與雲想容相遇,更像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的事情。有時候,人不得不感慨命運的奇妙。
“雲永望自己有些牛脾氣,倒是教出了一個玲瓏心的侄子,真是有趣。”蘇枕雪隨口說道,“只是可憐他的女兒了,和他爹一樣,總希望做出點事情來。”
“這又從何說起?”李安之迫不及待地開口道。
“安之,我希望你也能找到自己最可靠的朋友,一杯酒就是天涯。天色看起來不太好,明天再說如何?”
“她是在強行留你。”林深緊皺眉頭不安地說,“等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會對你造成什麽樣的影響,恐怕都不是我們能接受的。”
“不錯,”李安之憂心忡忡,“她說能給我我想要的東西,又知道我的全部底細,我只能完全被她牽著走。可是如果不去……似乎還要損失更多。”
“安之。”百裡鴻燁打斷他說:“我越來越覺得,蘇枕雪與你相見,有可能就是北狄廟堂的指令和安排,廟堂內部密不透風,就是要逼著你去見蘇枕雪。她的背後,更有可能是整個廟堂在運作。”
李安之倒吸一口涼氣,想起這幾日白天面見那些北狄官員時,他們都是一臉不可捉摸的微笑。一道閃電忽地從空中劈下,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