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一夢江湖 第37章 萬裡星空知何處

大歷二十二年，正月十六。

“聽說你要走了?”

蘇枕雪整理了一下貂皮披肩，左手提著一個燈籠。

“半夜踏雪而來，姑娘好有興致啊。”李安之坐在案前看著這兩天的公文卷軸，頭也不抬地說:“新年都過完了，不許我走啊?”

“去外面的亭子裡坐坐?我帶了茶。”

李安之起身披上大衣，饒有興致地問:“是最後的那一盞茶?枕雪你還是挺有儀式感的嘛。”

明月當空，傾瀉下銀白色的瀑布，寒風吹過，李安之不禁打了個寒戰。

“枕雪，我要是感冒了，你得負全責。”

蘇枕雪細心地擺著茶具，聽他這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又皺起眉頭反駁道:“那你明天走，我今天才得到消息，可不得今晚連夜過來見你?”

“哈哈，”李安之爽朗地大笑:“出了那事，使團啟程的日期還能隨便泄露?枕雪，你應該反思你為什麽知道這個消息。”

他故作嚴肅地盯著她，她不禁又笑了一聲，討饒道:“好好好，你贏了還不行嘛，來，喝一盞熱茶，身子就暖和起來了。”

李安之輕輕酌了一口，盡情享受那種苦澀的甘甜在味蕾縈繞，他回想起初見蘇枕雪的那個小茶館，那夜蘇枕雪雙劍立於月下，一人對戰兩大八境高手。當世八境第二強者，如今竟和自己成為了朋友，他不覺感歎命運的奇特，竟然讓他與她的齒輪有了千絲萬縷地交錯。

他依然不知道面前眺望月色的蘇枕雪，是不是那個真正的蘇枕雪，千人有千面，原本便無法說清。這幾月來他們談天說地，談論江湖、談論武學、談論曾經的故事……

“誒，”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蘇枕雪扭頭看著他，“你和齊無悔，是不是在東海之濱打過一場?”

“你好奇這個呀?”她把碗裡剩下的茶一飲而盡，爽快地回答道:“是！”

面對李安之驚訝地神情，她又補了一句:“他贏了，我輸了一招半。”

她隨心所欲滿不在乎，就像他們只是喝了一場酒而已。

“誒我問你啊，”她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看著他問道:“你……”

她臉驟然變得通紅，語氣突然扭扭捏捏，在燈籠映照下顯得很可愛。

“什麽啊?”他問道。

“你……是不是……喜歡……她?”

“啊?”他有點不自在地扣了扣手。

“嗯……你別懂裝不懂。”

他囁喏地說道:“或許……可能……吧。”

可是，好久都沒有聯系了啊。

蘇枕雪沒有再追問下去，她不知道，連他自己心裡都沒有一個確切地答案。

“你說……”蘇枕雪猶疑地開口道。

“嗯。”

“我們……再見的時候，會不會是在……戰場上?”

他沉默地裹緊了身上的長袍，蘇枕雪的目光也遊離不定。一個是寧國廟堂冉冉升起的新星，一個是北狄眾望所歸的八境第二強者，他們代表著不同的陣營，注定不會站在同一條戰線。也許，正如蘇枕雪所擔心的那樣，此次一別，下次再見面，就是在戰場之上。

“不會的。”他感到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

“安之，我從見你的那一刻起，就從沒想過要殺你，你……信麽?”

“我信。”他堅定地望向她。

“下次，就不一定了。”她低下頭，呢喃道:“我……好久沒有這樣和一個人說過這麽多話了，你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了。但我依然不能保證，下次見面……我會手下留情。”

“現在就夠了。”他微笑地看著她。

她猶豫地抬起頭，目光相接，接著她的目光也逐漸變得堅定。

“我很感謝，能認識你，能和你成為朋友。所有的茶入口皆苦，但底味不盡相同，有的甘甜、有的依然苦澀。希望，你能苦盡甘來。”

“希望，我們都能苦盡甘來。”

她的眼中閃爍著淚花，月光宛如瀑布，從她背後傾瀉下來，為她披上銀白色的華彩。李安之心裡想，或許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這個一襲白衣的女子。武林高手、鄰家少女、冷漠看客、溫情女孩……他很難想象這些特質能集中於一人身上，可蘇枕雪就是這樣一位奇女子，正如她此刻在庭院裡為離別而悲傷，也正如那日她手持雙劍立於亭樓上。

大歷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寧國京都城。

風塵仆仆地回到京都，李安之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塑造成了一個全新的形象，關於他如何在朝堂上為寧國百姓據理力爭、舌戰群雄的場景口口流傳，關於他面對刺客以一敵十絕不屈服的戰神表現更是深入人心。從默默無聞的劍場弟子變為擊敗一刀寒的頂級武林高手，從新晉的廟堂新星一躍成為寧國年輕一代有為的領軍人物，這絕不是李安之一人能決定的了的，成功的輿論背後必然離不開精心的塑造，他也從未想象過，自己有一天也被套上了外殼，被要求著扮演一個角色，幸運的是，他所扮演的角色是一個正面形象。

聖旨親臨，即刻面聖。這八個字就是對他最高的獎賞，旁邊人都心知肚明，李安之已經成為陛下最為寵信的年輕官員，他們便極盡諂媚之能，希望到時候能一同富貴。李安之卻隱隱覺得，師父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對。

難道，這不是師父的安排?師父不是讓我進入廟堂，然後逐步進入權力的中心?

“面聖去吧。”林深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哦。”他終於回過神來，走下馬車，抬頭看了眼高聳巍峨的宮門，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華燈初上，京都城卻並沒有金陵那般有夜市和繁華的街巷，更無法與長江邊那盛大的燈會相提並論，街道上燈籠亮起，行人卻只是寥寥。京都終究是政治中心，那種骨子裡的嚴肅和壓抑，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

李安之站在宮殿門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也沒有接到命令。旁邊的曹公公像是看出了他內心的焦慮，安撫道:“大人別擔心，現下丞相還在和陛下商議國事。”

“田……相在裡面?”

他大為驚訝，曹公公說道:“據說是丞相臨時起意要去見陛下的，隻好把大人的時間延後了。”

他卻隻覺得冷汗直冒，內奸王器之雖然抓住，但他背後是一國之相，如今……他該不該把真相稟報陛下?

稟報的話，陛下會信嗎?又會有什麽舉動呢?田戰先他一步，是不是要撇清自己的關系?那他若是說出真相……陛下會不會震怒而怪罪下來?又或者，陛下聽信了田戰的話，罷黜了自己?

李安之膽戰心驚地站在外面，直到宮殿內喊他的名字。

“宣，樞密院副使李安之，覲見！”

依然是隔著屏風，依然是微弱的搖曳的燭光，陛下的面目從未看清過。每次上朝，陛下也是坐在高處，沒人能看清他的面容。不知方才田戰覲見，是不是也從未看到過陛下真正的樣子?

“李安之?”那聲音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臣在。”

黑影做了個“起”的手勢， uukanshu 李安之緩緩站起，躬身退後幾步，再行一禮。

“北狄一事，朕已知曉，你做的不錯。”

李安之隱隱約約地覺得，皇帝比自己第一次覲見的那晚更加蒼老和疲憊，他的背彎曲著，聲音有氣無力。

“江南亂象加劇，朝中臣子只有你曾遊歷江湖，所以朕打算讓你去看看。”

陛下又招了招手，曹公公從門外進來，尖尖的聲音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他雙膝下意識般跪下，磕在大理石地面上生疼。

“……擢升李安之為欽差大臣，官至正二品，即日趕往江南。授青龍官印，江南全部官員，皆聽從此印號令。欽此。”

曹公公的聲音還在宮殿回響，仿佛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再一次踏入了江南的土地，只不過一年前的春月，他是出入江湖的少年劍客，如今，他是官至二品的欽差大人。

在隨從方面，他要了林深。師父沒有反對，可他總覺得很奇怪。

那時，他一人一馬一劍入江湖，如今，浩浩蕩蕩的車隊行走在官道之上，沿途的官員都得設宴款待。

僅僅……一年啊。

他的人生仿佛被按了快進鍵，可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真正能承受的住嗎?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推動他向前走，可是究竟要走到哪裡呢?

再入江南煙水路，似曾相識的人和物，李安之不知道，一闕長歌正緩緩唱響。

塵封十幾年的往事，牽扯出江湖廟堂的大案，一切的一切，將在江南這方土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