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一夢江湖 第38章 春盡江南尚薄寒

連續的幾個晴天過後，江南開始了它漫長的雨季，陰沉的天空永遠飄著滴滴答答的雨點，北風夾帶著尚未退去的寒冬，給江南帶來一絲冬日的寒意。

李安之已經做好了打算，距離嚴州城不過也僅剩幾日路程了。一路上，浩浩蕩蕩的隨行部隊展示著這位新晉欽差大臣的高貴與雍容，全天下也早已知曉他即將到來江南這方土地。

這是……第三次下江南了吧?

入江湖以來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從李安之腦海中閃過，如今再次踏上濕潤的泥土，俯身撫摸剛出芽的小草，感受略帶涼意的風拂過面頰。去年春天的人和物，還在那裡等待他歸來麽?

陰暗的密室裡，一個拄著銀色拐杖、身披白袍的怪人冷冷地看著黑色的石壁，一個身材高挑的紅衣女人跪在地上。

“李安之要下江南。”

冷酷的聲音在空曠的密室中回響。

那女子依然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看一眼，更不敢回答。

“殺了他。”

清晨的薄霧籠罩著翠綠的山脈，陽光朦朦朧朧地照在馬車上，小溪彎彎繞過村莊的石橋，李安之微眯著眼睛，愜意地將胳膊伸出窗外，感受暮春尚且帶著涼意的早風。

“下來吃個早飯?”林深拍拍車窗，接著招呼其他隨行人員去了。

李安之慢悠悠走下馬車，環顧四周，眼前是一棟兩層的房屋，擁有江南典型的白牆黑瓦，門口紅黃相間的旌旗隨風飄揚，身後幾個衛士已經拿出長槍站好了位置，林深催促著幾名馬車夫將馬匹拴好，接著帶著李安之走進了大堂。

“這家也算江南頗具特色的早點飯館了。”林深頗有興致地對他說道。

李安之點點頭，嘗了一口新鮮的涼菜，清香觸動著他的味蕾。

他的目光隨意瀏覽著，西面的幾桌全被林深包了下來供給隨行的衛士和官員，東面零零星星有幾桌人，他們的目光都難免朝他瞥過來，不過東北角有一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個少女約莫二十出頭，卻是獨自一人坐在那裡，她身穿白紫相間的紗衣，小馬尾辮在頭後一搖一晃。李安之心裡一緊，他忽然覺得她的身影很像一個人。

他一邊喝著碗裡的白米粥，一邊將目光盯緊了那個女孩，等待著她緩緩起身，然後結帳。

他猛得一驚，真的是她！

“喂，你還得多久才能喝完那碗粥?”

林深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出神，他將目光收回桌上，卻依然用余光目睹著雲想容從櫃台離開，徑直走向大門。

他忽然生出一種去和她打招呼的想法，他們已經半年多沒見了，可他又猶豫了。

雲想容走得很快，但他有一種感覺，她似乎很疲憊，並沒有印象裡那種活潑和元氣。林深湊過來盯著他，笑道:“想去就去呀?”

“啊?”李安之驚訝道。

“你都魂不守舍了，你要不摸摸自己的臉頰，肯定微微發熱，但你的手心卻很冰涼。”

李安之傻乎乎地照著做了，林深翹起二郎腿開懷大笑:“我說的對不對?”

李安之配合地笑了笑，但心緒卻早已被雲想容牽走，他開始懷疑明月山莊少莊主方思明的話，她莫非真是勾人心魄的小女孩?抑或是自己真的如此喜歡她?

“這是你的哪個姑娘?”

李安之被林深的玩笑氣惱了，惱火地說道:“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林深忙收起訕笑，壓低聲音勸道:“光看她可沒用，你得親自去找她呀。”

李安之心亂如麻地點點頭。

夜幕來臨之際，李安之告別了林深，換上平民百姓的衣服，在官道上隨意走動。

他很享受這種無憂無慮的感覺，近日來，無數件瑣碎的大事小事布滿他的生活，排滿他的每一天，只有每天傍晚，他才會放下手頭的公文和冗雜的事務，在京都、在北狄都城、在鄉間小道裡隨意走走。

突然間，他盯著面前的那展隨風飄揚的旗幟，愣了一下。

“羨魚港。”

遠處夕陽落幕下，羨魚港依然熱鬧非凡，火把已經悉數亮起。

他突然很想聽從林深的勸告進去看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上這條路，為何會離羨魚港如此之近，去年春天裡那場生死搏殺依然歷歷在目，他相信羨魚港不會拒絕他。

大步穿梭在人群中，他努力尋找熟悉的身影。

江南百姓在港內的集市進行著一天內最後的搶購，但大多數還是漕幫幫內的成員，他們大聲吆喝大聲交談，一邊大碗喝酒一邊猜拳比劃。李安之順著記憶走到中樓，那以前是金刀刹的住所。

他又站在原地環顧四周，都是陌生的人們，沒有人留意一個普通的百姓。他渴望的雲想容並沒有出現，不像前幾次他們的會面，她總是能在他最想見到她的時刻給他一個驚喜。

“你好，我想見你們……副幫主。”

李安之拉住一個漕幫的人，那人聽到後，以一種極怪異的眼神盯著他看。

“怎麽……”他猶豫了一下。

“沒什麽，”那人擺擺手，“走那邊，她剛才在那附近。”

他果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正打開門準備上樓，他情急之下，大腦一熱高聲叫道:“雲姑娘！”

雲想容一驚，她扭回頭，茫然地看著人頭攢動的幫眾。

他奮力擠出嘈雜的人群，朝她揮了揮手。

“雲姑娘！”

她驚訝地看著面前這個朝她跑來的普通百姓，直到他湊近。

“安之?”她小聲叫道，“你怎麽……”

“突然離這兒很近，就想來看看你。”

他無比渴望地看著眼前這個姑娘，他在北狄朝思暮想的女孩突然近在咫尺。她明顯沒有做好準備，但驚訝的神情轉瞬間便被喜悅的笑容取代，讓她更加可愛。她微微歪著頭，兩隻手背在身後，有些嬌羞地低下頭，低聲道:“你這是……給我個驚喜嘛。”

“嗯！”

“進來吧。”她側身讓開了門，努力抑製住百感交集的心情。

走在樓內，他才感歎於當年金刀刹的奢華，竟然將自己的住所建立的如此富麗堂皇，而江南的百姓卻如此窮困。雲想容帶著他直接上到二樓，在一個大廳門口站住。一路上，他一直偷偷輕瞟著她，而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把目光轉向他。

雲鷹正在大廳正中央的座位上坐著，那是金刀刹當年的座位。旁邊一位老者在訴說著什麽，李安之並不認得。

雲鷹見到他，高聲叫道:“安之兄！”

他快步從椅子上起來，滿面笑容地走過來拉住李安之的手，笑著說:“安之……哦不，瞧我這張嘴，李大人……怎麽忽然光臨寒舍了呀?”

李安之被他整的有些迷糊，他扭頭看雲想容，她還是沒有看他，目光遊離在外。

“李大人還不認識這位吧，這是雲羽蕭，是小雲的叔叔，也是漕幫的第一長老。那日羨魚港一別，小弟我很想大人啊。”

雲羽蕭也笑著道:“大人今日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品嘗一下漕幫的特色酒菜吧……”

“不不不……”李安之搖頭道，他的右手還被雲鷹熱切地握在手裡，“我今天特意來，就是不想驚動各位，不想搞太大陣仗。”

雲鷹和雲羽蕭不經意間交換了一個眼神。

“好好好，大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雲鷹的面孔和神情都令他感到陌生，似乎去年春天那個手持長劍、頂天立地與金刀刹對峙的英俊少年和如今的漕幫幫主毫無關系。

雲羽蕭……李安之費了點勁才回想起來，不管是金陵還是羨魚港，這位“小雲的叔叔”似乎一直也默默陪伴著她，對漕幫做出了不小的貢獻。面前的老者熱情地拉著他走進大堂，一邊說著奉承的話，他陪著笑臉不住點頭。

“叔叔……”雲想容開口道，“我帶安之……李大人，去那邊轉轉?”

李安之心裡忽然“咯噔”一下，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疏遠了很多。雲羽蕭還在說著些什麽，他卻沒有心思再聽下去了。

雲想容輕輕扯動他的衣角，他跟著她轉身離去，走在二樓的走廊中。

她帶他走到了拐角的一個窗台邊，那裡擺著一張桌子和兩個小椅子。

他們對坐在桌旁，窗外的燈籠搖曳，底下是燈火輝煌的漕幫集市和羨魚港中心廣場，遠處是黑黝黝的山巒。

她雙手放在木桌上，纖長的手指靈巧地勾勒著，她的面頰似乎在燈的映照下微紅。

“你……我沒想到你還會來見我。”

他大吃一驚，答道:“怎麽可能！”

“你知道的……一年來，自從我當上副幫主之後，外面的流言很多。江湖上已經傳遍了，我在幫裡也是。大部分人都是偷偷說，可有些人甚至當著我的面說，還有激進的人私下組織集會，打算把我趕出羨魚港。”

雲想容平靜地敘述著，仿佛這不是以她為主角的笑話，而只是路邊詩人隨口吟誦的詞句罷了。李安之心裡默默驚訝，自己在路上聽到有人說他靠著劍場的關系為非作歹，他都忍不住要親自去吵一架，或是心裡憤憤不平地來回折騰。面前的這個女孩，何以能如此鎮定?

雲想容扣著手指，她在想著如何問出那個問題，但她無比清晰地明白，自己在心底裡害怕那個問題的答案。

昏黃的燈籠下，她的臉色卻看起來很差，言語也沒有起伏和力氣。李安之故作輕松地轉移了話題，說道:“我今早還在飯館裡碰見了你呢。”

“哦?”雲想容略微驚訝地答道，“那你為什麽不來見我?”

她的聲音幾近冰冷，李安之知道不能再猶豫遲疑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小雲，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從來沒有一刻懷疑過你。”

“真的?”她抬起雙眸，曾經閃爍如星辰般的眼眸裡，所有的星星已經熄滅好久了。

“我信你，你是一個很好的、很善良的女孩，江南之行你絕不會想過利用我，我能肯定。不然，你不會在浣花村試圖讓我走而獨自留下，你不會在攻打羨魚港時不叫我，你更不會……無緣無故陪著一個初入江湖的傻小子探尋金陵盜玉案。我從沒懷疑過你的真心，也從來不曾懷疑你是否帶著面具，你是雲想容，是善良平凡的小姑娘，是希望江南百姓、希望漕幫變得更好的雲副幫主、也是希望我能更好、希望每個人都能過上更好的生活的，雲永望的女兒。”

他真誠地望著她，與她的目光對視，相接，然後融合。

淚水在她眼裡打轉，她用雙手遮住臉龐，淚水從指縫間流下。無盡的委屈、無言的彷徨，在這一刻盡數釋放。

“謝謝……”

她放下手， uukanshu 感激地看著他。他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堅定地說:“我會一直在，一直陪著你，直到最後的最後。”

他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也用力地回握著。

“要開心點哦，小雲姑娘，這不是你一直告訴我的嗎?”

“嗯，我很開心。其實我也沒有責怪其他人的意思，畢竟大家真的不了解真相，只是憑著隻言片語揣測罷了，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會有一天知道事情的真相的！”

“我們一起努力，一起改變這一切。”李安之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痕，她重又綻開笑容。

“謝謝你，安之，我真的很感動。”她發自真心地說。

“只是我有一個問題，”李安之沉吟道:“這些消息究竟怎麽傳播的如此之廣?又是誰偽造了這些看上去言之鑿鑿的證據?”

“我也一直在思考，今年二月份的時候，葉長老被人下毒身亡，最後一個堅定支持我的長輩也離開了。那時我看到侍女端著熱茶正要給長老送去，我便主動接下來，打算親自送給長老，卻沒想到……”

“什麽?”

“那杯茶有毒……”雲想容掩面抽泣道:“我眼睜睜看著我敬愛的長輩在我面前逐漸失去生命，我卻救不了他……有人提前下了毒，可我查了所有相關的人，沒有……沒有一點線索，對不起……”

李安之起身走到她旁邊，她抽泣著靠在他身上。

“對不起……”

他滿是憐愛地摸摸她的頭，她低聲哭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