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只剩下一個女孩子,應該給她取名叫小雲。”雲想容從畫板一側探出半張小臉,用她明亮的眼眸盯了李安之好一會兒,才又縮了回去,幾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你又在說怪話了。”她如是說。
這幾日來,李安之確實搜腸刮肚給她講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話,希望能掃去她的陰霾。“我是真心這麽覺得的。”李安之輕聲告訴她。“因為小雲姑娘的可愛已經達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了。”雲想容沒有應聲,寬大的畫板遮住了她瘦弱的身軀,但是越過畫架,能夠看見她的兩隻小腳前後晃悠著,仿佛小鹿輕快地越過春日的小溪。過了會兒,她又探出頭來。“……你真的這麽想嗎,我很可愛什麽的。”她的臉頰微微泛紅。“千真萬確,我發誓。”這回,她很快地縮回她的城堡,小鹿蹦躂得越發歡快。“那如果是天上的仙女呢?是不是也是我呀?”她聽上去心情不錯,一邊揮動著畫筆一邊聊天。但他決定使個壞。“不是哦。”“那是誰?”“是另一個女孩,”我假裝注視著窗外。“她滿含善意,努力而寬容,非常可愛,總是想把快樂帶給別人,所有人都喜歡她。”“……比小雲還好麽。”“比小雲還好。”他點點頭。“可你之前明明說……”畫筆與言語一並停止了。雲想容站起身,像是在確定什麽似地盯著他,對上的是他假裝正經的臉。最後她低下頭,離開的視線裡似有微嗔,嘴裡哎呀哎呀地輕聲嘟囔著。李安之做好了挨一頓的準備,可是雲想容三步並作兩步窩到長椅裡,自顧自地拿起一本書,他輕輕走到長椅旁,半跪著,她卻別過臉。“騙子。”她說。風鈴在響著,心嘭嘭直跳,初夏午間的微風不合時宜地吹進房間裡,吹飛了她精心點綴的手帳,吹亂了她如絹如絲的秀發,也吹散了他的思緒。他決定要告訴她,告訴這個傻姑娘,她才是……但未卜先知般,雲想容轉過身,用食指輕抵住了他的嘴。她在笑,是月牙一般的笑,是一抹在他將來的歲月裡都難以忘記的淺笑。壞了,她全都知道。
這幾日來,他們住在嚴州城的府邸裡,雲想容重新拾回了丟棄多年的畫筆,李安之也為她準備了上好的畫筆和畫板畫紙,可是她畫的幾幅畫作裡,卻依然是羨魚港的那些風景。只有一張他不認得,她告訴他,那是她記憶裡的玄沙舵。
她似乎已經忘了那晚發生的事,可現實又無處不提醒著她,所有發生的事都是真的。現實不會因為睡一覺就會改變,它只會一成不變地進行下去,像一個無感情的精密儀器。
她的眼神裡再沒有了那種清澈,沒有了他們初遇時那晚金陵燈會,她眼眸中的萬千星辰。那些星星似乎都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薄薄的灰霧。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山水間、坐在庭院裡,畫一幅又一幅工筆畫,然後聽著他講故事、聽他講奇奇怪怪的話、聽他講不知從哪裡學來的笑話。
她似乎刻意地保持他們之間的距離,將感情巧妙地停在一個尷尬的地方。李安之知道她心裡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可他費盡心思也猜不到。
“你們住在一個屋簷下,哪有那麽多麻煩事?”林深無奈地說道。
“你覺得我該怎麽辦?”李安之求教道。
“和她說你喜歡她不久好了?”在林深看來,感情的事就和練槍一樣直接而簡單。
“你心裡究竟是怎麽想的,小雲?”他終於還是說出了一直以來困惑在內心的問題。
“什麽?”
“我們的關系。”李安之直截了當地說,他感到臉頰在發燙,心臟在狂跳不止。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又看向遠處的繁星。嚴州城的夜市已經開始了,作為江南最大的城市,街上的百姓隨意地在飯後流連於街邊的小攤子。府邸的大門敞開著,他們就坐在大門的台階上。
“你在問我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小聲回問道。
“我來主動問你這個問題的答案……”李安之深吸一口氣,道:“如果你說‘不要’,我們就把一切都壓縮在那個房間,壓縮在你生病的那個晚上。從明天開始,我會退行成你江湖的友人,你親密的朋友,你永不逾距的夥伴。就像那晚你和那個小男孩一樣,拉鉤,將生病期間的所有全部忘掉。”
她低著頭,雙手交叉放在膝前,開玩笑道:“我最後也沒去找那個小孩。”
“雲姑娘,你要……全部忘掉嗎?”
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後女孩兒說,好,好的,全部忘掉。身體顫抖又動搖。
李安之默默點點頭,起身走上台階,走回他的府邸。
雲想容沒有動,也沒有拉鉤,她甚至沒有看他,只是呆呆地望著街道的盡頭。
城裡煙火幢幢,燈光下的人熱情相擁,陰影裡的人壓下悸動。
“我在思考江南的破局之法,現在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李安之找到林深,已近子時,他依然在後院練槍。
“你想怎麽做?”林深放下長槍,擦了一下順著面頰流下的汗水,大口喘著氣。
“天機樓掌控江湖訊息,我希望找一個人,他……身披蓑衣,不修邊幅,長時間駐留在各個碼頭垂釣。”
“嗯……還好,我一會兒給他們派下任務。”
“就憑這些能找到?”李安之連自己都不相信。
“不知道。”林深又提起劍,衝著他壞笑一下:“試了才知道。”
浣花村碼頭,一艘小船輕輕靠岸。一個衣著華麗、身披金絲長袍的年輕人走下船,他腰間別著一個精致的匕首,露出的刀柄鑲著一顆碩大的寶石,刀身被牛皮匣細心地裹在裡面。年輕人沒有在碼頭過多停留,徑直走向岸邊垂釣的一位中年人。
莫問對他的到來似乎並沒有多少驚訝,他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魚鉤,江面一片死寂,沒有一絲波紋。
“莫問大哥。”李安之拱手行禮道。
“李大人來找我這漁夫,鄙人不甚榮幸。”莫問依然坐在原地。
“江南一別,莫問大哥近來如何?”李安之拿出一壺酒,又拿出兩個小碗。他打開酒,香氣瞬間蔓延,莫問的眼神向他這邊瞥來一下。
“好酒。”他粗粗的嗓音絲毫沒有變。
“安之,有些事情,想請教莫問大哥。”李安之為他倒好酒,自己舉杯先一飲而盡。
莫問一隻手拿魚竿,另一隻手拿起那碗酒,他細細地品味著,但魚竿卻連一絲的抖動都沒有,足以見得他深厚的功力。
李安之耐心地等他喝完後,又為他續上。莫問這才放下魚竿, uukanshu 把身子轉過來正對著他。
“小子消息挺靈通,手段也不少,關鍵態度也很好。”他咧嘴一笑,露出那標志性的滿嘴爛牙,一年以來,似乎又掉了一兩顆。
“去年江南之行,多虧莫問大哥鼎力相助,一年來江南發生的種種變故……”
“這是局。”莫問擺擺手打斷他的開場措辭,單刀直入地說:“廟堂裡有人、江南也有人在布這個局。你想要破局,就不能在這個位置。”
“安之請教。”李安之又微微一躬。
“換一個身份,換一個姿態,從小事件入手,就像當年你破洗劍英雄會一案的時候,不也是從林家夫婦那件小事開始的嗎?尋找當年的故人,或許會柳暗花明。”
李安之細細揣摩莫問的一番話,他自是對江南的事了如指掌,也有著獨特的看法。尋找當年故人?藍井?林深?楊九安?
“帷幕之刃?”莫問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腰間那柄匕首。
“啊是。”他略帶慌張的承認道,拿出匕首,卻莫名發現刀刃處鋪上了一層金色。
“你和漕幫那姑娘,還真坐實那些傳言了?”莫問沒有發現,繼續一臉壞笑道。
“我沒有!”李安之隻覺自己臉微微發燙。
“流言就像蠅蟲無孔不入,但你又不能消滅它,時間會證明一切的,小子,交給時間吧。”
莫問轉過身子,重新拿起了魚竿,李安之再次拱手行禮。
“再找個人。”李安之找到了後院練劍的好友。
“誰?”林深直截了當地問道。
“楊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