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名盤城,但城中黎民隻知其“盤”,取於口口相傳的開天先祖,盤古,關於“城”意,各家學派爭論多年,徒勞無益。
古籍上,城依國而生,可國何處?國何來?盤城百年的歷史裡,從未有人到過城門外六十裡。所謂史書,也記載得多是天災疫禍,關於城由何而起,隻字不提。
盤城靠天吃飯,百年來風調雨順,黎民安居樂業,官庫貫朽栗陳。
歷任城主,欲取功績,或秣兵歷馬,四方尋戰,或大興學術,一心溯源,但往往都一無所獲,鬱鬱而終。
幾經官修史書,新編複新編,不了了之,幾度修固城牆,出兵再出兵,無功而返。
一夜,更夫提起竹梆,過城牆,一慢三快地敲起那鑼。
四更鍾驚醒守門的兵卒,哨崗上,他一眼望去,茫茫月色,皎皎寒霜。風裡藏冰,他不由得裹緊身上的家衣,歎這秋涼。
一個呵欠的功夫,這風愈刮愈急,秋意越吹越濃,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發現遠處竟有一隻白虎緩緩向城門走來。
“哪裡來的畜牲。”
他搭起弓,一箭射在那白虎的腳邊,想嚇退這不常見的吊睛大蟲。可那白虎確依舊閑庭信步,邁過箭羽,越走越近,風越來越大,仿佛這風是從它身上吹來。
他勉強迎著風睜開眼,只看見那白虎身上,伏臥著一個爛醉的白發老人。
弓怎麽都拉不開,風大得讓他不得不閉上眼,最後一刻,他只看見那老人用手指,在城牆上胡亂地繪著些什麽。
等到風停歇下來,他再睜開眼,城門前空無一物,往遠處望去,那圓月之上,竟有一虎影緩緩移動,漸行漸遠。
“神仙!”
他低聲癡語。
第二日,城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用青石鑄成的城牆上,刻著一副巨大的圖畫,上面的文字符號,盤城人從未見過。各方學士翻遍藏書閣裡的古籍,也無法破解其意。
自它現世後,盤城多年的風調雨順也被打破,除了秋季如常,其他季節都變得惡劣之至。
春則淫雨連綿,野草瘋長,瘟疫不絕,夏則烈日當空,井枯河乾,寸草不生,冬常冰封千裡,寒風不止,大雪不停。
幾年災禍,盤城人對這圖再無敬畏,只有滿腔怨恨,有人說,這是巫仙下咒,也有人說,這是季神降罰,更多的人,則是直接提起各式耕地的農具,砸向這所謂禍源。
一年大旱,那夜見仙的兵卒,正於城牆上,伸舌接著葫蘆裡的一滴滴濁水。
“兵老爺,可否開門給碗水喝。”
他尋聲望去,只見一須發皆白的老人,騎一頭青鹿,立於城門前,拈須看著這一牆破損的殘圖。
“你!”
兵卒手裡的葫蘆落於地上,這老人,他見過...
蟄龍一睡五百秋,呼吸潮汐恣鼾齁。
陵谷升沉幾千徙,海底長夜閉靈湫。
——《驪龍》
無季一眼,不盡的天與水,雲與浪一同湧來。
行著一葉扁舟,已記不起向南飄了多少裡。
春河水,林山路,師傅說:
“春河上的舟,最終都會到達林山。”
不掛帆,不使槳,這一路水載風推,兩岸漸寬。林山未見,無季已在澄澈無魚的水底,望見無數的白骨。
輿書上言:
“離盤城六千裡,便不見日月,再無晨昏。”
他不知自已已經在這水與天中顛簸了幾日,幾月,還是幾年。
“光陰如盜,眾生為賊。”
無季無端地想起師傅總掛在嘴邊的禪語,年幼的他曾問過師傅:
“既為賊,為盜,為何不見其懲,其罰。”
那天的黃老,難得不以酒送話,只是握著斑駁不堪的酒葫蘆,望向南方說:
“光陰不知苦,凡人難見牢。”
如今看來,無季像是觸到了牢的邊緣,在這裡,光陰消盡,不見眾生。
舟下之水涼如春竹,舀一瓢欲飲,整個世界開始陷於波紋的恍惚間。
他聽見湖底的聲音,像是自恆古而來的呼喊,他們問無季:
“為何而來?”
拔劍起身,無際的浪白淹沒了刃上的鋒光,無季低聲沉吟,像是回答自己:
“斬春。”
“春為何物?”
清水之下,白沙之上,俯臥龐然一物,十丈有余的軀乾,足抵盤城那座依山而刻的巨佛,鐵爪銅鱗,金腹劍尾,角似巨木,瞳如梵鍾。
人聲散去,天地間只聽得無季垂頭喃喃念道:
“龍。”
四周即刻寂然無聲,不聞人聲鼎沸,只剩潮汐漲落。
無季想起師傅臨行前的叮囑:
“林山一路,靈奇魄怪,幻象叢生,切記定心忍性,鎮嗔靜念。”
收劍入鞘,他掐訣端坐,舟行於水漲水落之間。
古書曾言:“龍眠於海,鼾齁生潮。”
此處凶潮泛濫,並不見眠龍,只有一具身首異處的龍屍,於水下腐朽。
龍首橫置離龍身三寸,碩大的龍眼,似結了一層白霜,毫無生氣,斬它的人,隻用了一劍。
這一劍風流恣意, 無勢無鋒,信手而出,卻銳不可當。
“隨手折楊柳,留贈風塵人。”
無季識得,是師叔的劍,自那日,春河逆流,他乘舟歸來後,只出過一劍,但無季至今難忘其勢。
浪越發顛簸,卻不再毫無規律,無季隱隱感到脈搏的跳動。
斷落的龍首,隨著潮汐來去,不斷張合利牙叢生的血口,像是苟延殘喘的毒蟒,吐納之間,白霧漸起。
六隻木舟從霧裡緩緩行來,舟上眾人,皆獸衣羽冠,持一杖藤木。
突出的眉骨,在緊皺間劈啪作響,青鱗布滿他們的臉,久飲龍血,才會染得此番樣貌。
舟越行越近,眾人紛紛抽出腰間的骨刀,刀身泛黃,只有尖處開了鋒,這不是刀,是龍牙。
短刃如風,愈急愈利,盤城最快的刀,眨眼可斬三人,得名急三刀。
無季立於舟上,見來人這般抽刀之勢,還不及急三刀的半截手指,顯然使不出什麽花樣。
側身背手,他握住夜枯的劍柄,舟越行越近,兩方不言,像是水上擦肩的過客,但聞水聲潺潺,各懷心事。
約莫五丈之距,舟停刀落,他們紛紛劃開自己的手腕,面無異色,像是習慣了這般疼痛。
墨綠色的血液沿著手臂滲出,血落於水,化作根根絲線,牽起湖底那具龍屍,龍首僵硬地顫動半晌,掙扎間,重歸回龍身。
整具龍屍開始扭轉騰挪,水浪滔天而起,掙扎間,龍首上的濁眼一眨再眨。
不消片刻,血口猛地閉上,凶神歸眼。
由屍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