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急於破陣,這夜枯,自出城而來,久不見對手,此刻已然在鞘中嗡嗡作響,何不讓這屍龍,陪劍玩玩。
無季拔劍望向那龍軀,耀耀金腹,爍爍銅鱗,好一塊磨石!
今日便以龍試劍!
龍瞳近舟,方知舟小人渺,無季踏舟而起,舟被龍屍吞入腹中。
他再踏龍角,俯身一劍,貫入它眼中,夜枯見血便癲,轉瞬之間龍眼被吸得乾涸枯癟。
龍屍震怒,甩首而掙,巨尾蓄勢緊繃,水面陷落半丈。
無季正尋處借力正身,只聽得身後一聲怒鳴,霎時間,陰影遮天蔽日,龍尾攜風帶浪,如吞世之洪向他奔來。
眼見無處可躲,無季縱手一擲,飛劍於天,即刻掐訣化咒:
“五氣之精,周流三界。天一真源,化吾現身。”
龍尾席卷而來,無季之身一拍即散,化水混入潮浪。
無季隱隱覺察,這水中,膩著股木血之腥,想是那墨綠色的血液已染入河流深處,這般消耗,想那六人也支撐不了多久。
沿浪而上,他閃轉現身於龍屍身後,橫手接劍,望見龍頸處一道白痕,像是被細韌的柳枝鞕過,師叔的劍,楊柳枝。
“師叔,你這一劍往頸,省了不少力氣。看看我這劍,如何?”
橫劍於肩,無季側目定於嶙峋的龍脊,夜枯之鋒從天而落,氣浪震開周身的潮水,壓得那龍屍起身不得。
斬!
凜凜劍光,長十丈有余,平分湖水,直斬那最硬的龍脊,斬得那龍軀分作兩半,墜回白沙之上。
轉身再望,六舟已遠,無季點水追去,忽覺身前一道屏障,隔住前路。
這持續數日的飄蕩,原是來人使的障眼法,想的自己這幾天順流而行,竟一尺未進,無季不由得低歎一聲:
“那老頭子也不曾告訴我有這般障法,定是故意想讓我吃癟。”
不及細說,只見舟上之人隔障運力點腕,再逼出了經脈裡的濃血,白霧又起。
目不見前方,只聽得身後窸窸窣窣作響,龍屍又生。
“難纏。”
雖然那黃老萬般規勸過無季:
“不見春龍,不請劍出。”
但這方東道主這般以術戲他,十四五歲的心性怎能得忍。
他不請劍出,豈不違了黃老禮尚往來之教?
無季執劍合眼,出神入靈嶽仙山。
不多時,夜枯錚錚劍鳴,其聲愈響愈脆,脆響至最時,一聲鳥啼,青花翠木繞劍而生,他睜開眼,目定那幻障,請得劍來:
“宵輩無季,請劍昆......”
“慢!”
只聽得一聲粗喊,幻障消融,龍屍落回水中,看這光景,前人已無戰意。
劍已請,隻得朝天而出,散得漫天的綠葉黃藤,秀水青山。
“好劍!”
又是一聲粗歎,白霧散去,只見障那邊細流密布,樹木叢生,一魁梧健碩的男子,年若不惑,一身虎皮獸衣,立於高樹之上,他望向滿天如畫的劍光說到: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這幻障龍屍,是我縛龍一族的護族神術,百年難有敵手,想不到一月間,竟被這般年歲的少俠連破兩次。”
無季落於潮濕的泥道上,望前方幾人,手腕殘血將凝,奄奄一息間,青鱗褪去,變回常人樣貌。
男子一躍而下,走到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
“既有此般本領,何不與我一同成就一番霸業。”
無季無心理會那男人,只是收劍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幾位女子說到:
“先救她們。”
“哈哈!”
男人笑得爽朗,這幾條命像是不看重:
“少俠朝著族長這般發號施令,有些不妥吧?”
“我再請一劍,妥不妥?”
“好氣魄!”
男人招手喚來仆從,指著受傷的幾人說到:
“帶回井塔,好生照看。”
想起這龍屍脖頸處的柳痕,無季便尋問起了師叔的下落:
“在我之前,是否還來過一人。”
“來過來過。”
男人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滔滔不絕到:
“同你一般年歲,那一劍,嘖嘖,信手拈來,輕而易舉就斬昏我十個祭司,少俠你這劍雖然強勢,但遠不及他瀟灑......”
“他去哪了?”
無季無心聽他評劍,盤城的詩閣裡,足有三十本詩賦,寫的都是師叔的劍術,不過,有十本是師叔自撰。
“咳咳。”
男人的話匣剛開,被無季一問嗆住,好不難受,咳嗽兩聲後,啞著嗓子說到:
“少俠,有道是不打不相識,我們宴上慢談如何?”
這盤城已經十年無風無雨,無季一心要去林山探個究竟,自然無心赴宴:
“免了,有要事在身。”
“少俠莫不是要去林山?”
怎料得這男人一語中的,他接著說到:
“後面這一路山緊林密,若是沒有個向導,少俠怕是要走許多彎路,耽誤無數個時辰。”
無季聽他話裡有話,推脫幾番,便還是答應了赴宴,自他應允後,跟著男人一路彎彎繞繞,聽得不少廢話。
“我名龍奎,縛龍族第九個族長。”
“少俠家中幾口人,排行老幾啊?”
“無父無母?好啊,自在快活。我有一父。那嘴囉嗦得緊,念得我頭大了幾寸。”
“他死了之後就好多了。”
“哈哈,少俠為何這般沉默寡言?”
“那老頭生前常說數起於一,極於九。九是帝王之數。”“現在想來,這說法確實有些道理。”
“我這帝王之相,若加上少俠相助,直取虞國,豈不是易如反掌。”
“虞國?”
無季難得的搭腔問道:
“此處再往南去,就是虞國?”
龍奎見無季發問,語氣裡又多幾分誇耀:
“少俠太年輕,終究還是遊歷不足。”
粗糙的手指向南方。
“向南出了囚龍林,過了生糜湖,是春生鎮。春生鎮再往南,繞過了煉天山,才是虞國。”
龍奎這話癆,二十句廢話裡才摻半句有用的,也不管人理不理,一路東扯西拉,自己樂了好幾回。
偏也巧,他碰上無季這個不搭茬不理人的木頭,可以隻管自己暢快講,沒人打斷。
而無季只是一路觀景,當身旁飛了隻七尺的蒼蠅。
囚龍林裡,樹綠溪藍,看似春和景明,空氣中卻蘊著透骨的濕意。
無季自幼便紋定符,寒濕不侵,冷熱無感,可擋四季之變換。
若是常人,濕氣蝕骨,要不了半柱香的時間,必傷寒而亡,縛龍族人,定是飲了龍血,方可安然無恙地棲於此處。
行了半日,遙見一塔,枝椏重疊間,雖只能望到樓閣簷角之影,無季已隱隱感到這塔有蹊蹺,塔刹之型,多取尖頂,意在躲風避雷。
這塔之頂,卻滿是不規則的棱角。再走近望,這塔頂,惡角凶牙,青須白瞳,竟是個龍首,他不禁歎到:
“龍。”
“是井。”
龍奎笑著望向無季,撇開一簾粗藤,引手而請:
“這井塔,是縛龍先祖之聖跡,也是我一族生存之源。”
無季行入塔下,抬頭望去,這分明是龍。
高塔十三層,巍峨入雲,玲瓏八角,周身泛一層銳銳青芒,似一神鐧從龍尾貫入,撕裂那龍腹金皮,黑瓦如鐧上牙棱,齧腸咬骨,鎖住那龍的腔器。
那龍身形也是巨大,龍尾垂於塔背之底,被撕裂的龍身,直上分包塔身兩旁,龍首含住塔頂,塔頂不見全貌,隻透過那合不上的龍口,露出鮮紅的一角。
遠遠望去,隻像是這龍吞塔不得,反倒被劃開了肚腹,定在了此地。
龍塔方圓幾丈,寸草不生,只見淒淒荒土。
無季隨龍奎行至塔中六層,塔裡檀香撲鼻,只見有四根烏管,自上深插進龍髒之中,自下通入一黑石之井中,井裡綠液翻騰,是龍血。
這龍,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