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桌落座,龍奎捉住隻去頭的白蛇便啃食起來,嘴裡忙不迭,還要勸客,含糊不清蹦出句“請”來。
無季少年心氣,心裡猶豫,臉上可不能露怯,單用筷子夾那看起來最嚇人的千足蜈蚣,閉眼囫圇塞進嘴裡。卻發覺雖然食材不怎麽樣,但烹得好,味道也不賴。
“哈哈。”
龍奎見無季並不抵觸,爽朗一笑,招手便喚人拿來兩個碩大的木碗,和一壇酒氣都已經蓋不住的烈酒來。
開壇起碗,龍奎像是想到什麽,忽然朝著上層大喊一聲:
“讓龍猛下來迎客!”
接著便繼續給無季斟滿酒碗,無季在那滿溢出的酒水裡,望見自己一副苦相,
酒沒問題,是一等一的好酒,只不過無季這個人,沾酒便倒。
“這囚龍林裡,濕氣逼人,若不常飲龍血和烈酒,我縛龍族人怕是早已絕跡。”
龍奎端起碩大的木碗敬向無季,一飲而盡,他的身旁,隨從帶來個七八歲的孩提,那小孩滿面愁容,像是被綁上了桌。
龍奎撇一眼紅臉的無季,和他桌前幾乎沒有變化的酒碗,隨即又開始粗獷地大笑:
“看樣子,少俠不勝杯酌啊!哈哈!”
無季聽不得激,端起木碗隻一口,卻覺有火入肚,燒心辣胃,隻得緊咬住牙關,不讓咳嗽衝喉而出。
桌那端的龍奎,好不開心,像是看著了無季的熱鬧:
“哈哈!少俠這臉紅的!”
那原本愁容滿面的孩提,見無季狼狽,也不由得偷笑起來,龍奎看他這般動靜,直接將木碗塞到他的嘴邊催促到:
“你也來點!”
孩提掙扎著跑下桌去,奔到階梯邊上,又被龍奎提了回來:
“這塔你也敢亂走,九條命不夠你活的!”
有道是十三層精絕通天塔,機關設計巧手絕倫,階梯層疊交錯,識得走法,便四通八達。
可一旦行差踏錯,聽龍奎說,有路直通龍腸,腐肉消骨只需片刻。饒是無季全神貫注,跟著他七拐八繞,還是無法弄清其結構。
無季望著被提回桌上的孩童,正想問龍奎,誰知他先發話:
“這不是我兒子,是從春生鎮逃來的難民。”
他又飲下一大碗烈酒,拍拍那孩童的後腦說到:
“這囚龍林的路錯綜複雜,他能一路逃到我這,算是命不該絕,我也就當兒子養著了。”
無季看這孩童一臉的不情願,想必龍奎的兒子,不好當。
他問那孩童:
“你叫什麽名字?”
孩童怯生生地回他:
“羽櫻。”
龍奎聽見這名字,眉頭皺了起來,拍桌說到:
“說了以後跟老子叫龍猛,羽櫻這婦人之名,叫它做甚?”
無季伸手示意龍奎噤聲,繼續問他:
“你來這裡幾天了?”
“五天。”
“為什麽要逃出春生鎮?”
“那裡鬧屍疫。”
“屍疫?”
“亂葬崗裡的死屍,夜裡來鎮子裡尋人肉吃......”
羽櫻的聲音開始顫抖。
“夠了,我們不說這個。”
無季示意他別在回憶,轉而問到:
“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到這來的嗎?”
羽櫻正要回答,龍奎卻伸手捂住他的嘴,對無季說到:
“少俠見諒,畢竟我是主,你是客,有些問題,我不得不問。”
“請問。”
無季既然答應赴宴,早就做好了回答的準備。
“少俠何方來?”
“盤城。”
“何名?”
“無季。”
“為何要去林山?”
“斬春。”
“春為何物?”
“林山有樹,其名句芒,天風吹葉,便化一春。”
“句芒三十年落一枝,枝宿仙山,修成春龍,乘風而來,便化春劫。春龍驕淫,行雨無度,常使草木根朽,疫禍橫行。我此去林山,就是要斬這春龍,阻其釀禍。”
“好!”
龍奎猛地再拍一桌,烈酒濺上桌面,羽櫻都抖了一抖,龍奎說到:
“少俠這般年紀,已經心系天下,龍奎自愧不如!”
龍奎舉杯再敬,無季隻好又飲一杯,風吹得酒意上湧,在他微醺之間,龍奎再次開口:
“不瞞少俠,留你於此,只因我有事相求。”
“何事?”
“來人。”
龍奎抬手喚道:
“把龍猛帶回書房去學族史。”
“我不......”
羽櫻再次離席而逃,只見幾位女子應聲下樓,抓著他上了塔樓,哭鬧聲漸行漸遠。
說來也怪,這囚龍林裡,自始至終,無季只看見龍奎與羽櫻兩個男人,其他族人均為女子。
無季正不解,只聽得“哢哢”的齒輪聲響,塔身微微顫動,東面的牆壁緩緩落下,露出血淋淋的龍髒。
“少俠請看!”
龍奎指著那龍的髒器說到:
“先祖留下的龍圖裡,龍之五髒,各對五行,肺金,腎水,肝木,心火,脾土。”
無季觀了半晌,忽然沉吟到:
“這龍髒的排布,不對。”
“少俠果然見多識廣,先祖施法強逆了髒器之位,用五行相克之理,困住了龍源。”
龍分殼源,龍殼為身,龍源為本。這般手法,絕妙至極,阻止了龍源歸殼,只要用血活殼,那龍屍便能不斷再生,聽任差遣。
無季不經啞然暗歎,盯著那龍髒的排布,忽見一道綠液逆流而上,朝龍首奔去。
“這龍的經脈......”
“少俠也看出來了啊。”
龍奎似乎早就發覺,龍源裡反常的流動:
“經脈逆流。這龍終究是奇智靈獸,竟想出這種方法,來破先祖布下的局。”
龍奎昂首歎道:
“這幾日,龍血井翻湧的越來越凶,深更半夜之時,我甚至能聽見三兩聲龍吟。”
“龍源將歸,這塔,鎮不住了。”
無季自進入塔中,便有感深淺不一的呼吸,現在想來,許是這龍源已經開始吐納修靈。
“這母龍,只有通其性的女族人,可用血控其屍。而控過龍屍的祭司,這幾日都做起了同一個夢。”
“什麽夢?”
“不見日月,塔破龍出,血流成河。”
“不見日月?”
“縛龍族裡秘傳觀天之術,我已算得一日之後,日蝕將現。”
龍奎望向塔外錯落的吊腳樓,一族的性命,此刻正擔在他的肩上,他的眼裡盡是擔憂,絲毫不見先前的磊落颯爽。
“縛龍族,本是虞國巫神一脈,奉古虞王之命,於此設幻障,修龍塔,抵禦外敵。龍本天地之靈獸,此般困它必然折壽,修這塔幾乎耗盡了當年族中所有的天才,這般元氣大傷,縛龍族三百年都未緩過來。誰料,一劫未消,一劫又起。”
長久的沉默,龍奎所求之事,不言自明,無季輕撫著鞘中的夜枯,透過龍奎落寞的背影,望見塔下不盡的吊腳樓裡,盞盞搖曳的燈影。
他忽然想起在壺山練咒時,靠在那參天大樹的枝椏上,癡癡望向山下盤城裡的萬家燈火,師傅用石子擊他下樹。
“天賜的資質,是讓你用來去守護這些人的。”
“族中古籍記載,血控的龍屍之力,不及真龍半分,伏龍定會是場惡戰。”
龍奎轉過身來,見無季無言,先幫他尋了個退卻的理由:
“更何況,少俠還有要事在身。”
“我不強留你。”
無季自回憶中緩過神來,聞言輕笑:
“從未想過有一日,我無季的膽量也會被人揣度。”
他握住劍鞘之尾,運氣出劍,劍柄挑起桌上那半碗青稞,霎時間收劍入鞘,杯落於手中,滴酒不漏。
龍奎目光如炬,站在一旁靜默不言,看著無季將這烈酒,細細淋在夜枯的劍身。
“我不能白喝你的酒,這龍,多斬一條又如何?”
夜枯顫動不止,飲得好不痛快,無季止不住地嘴角輕揚,正是最得意的一刻,他迎風醉倒,張口酣然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