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季師門在盤城有一號,喚作“酒門”,說是一年,城主為慶五谷豐登,清街擺席,宴請全城百姓。
宴上有一禦酒,古法秘製,入口甘甜生津,杯杯引人入勝,後勁卻極大,喝得全城伶仃大醉,酒氣多日不消。
城中百姓再醒來之時,已臥於家中的床榻之上,緩了好幾日,他們才想起,竟是那飲得最凶的黃老一門,在宴散後一個個地背起喝醉的百姓,送他們歸家。
“街過千杯後,唯行黃門人。”
至此人口傳誦。
以海量聞名的“酒門”,想不到竟出了無季這個孽徒,幾口青稞就喝得頭昏眼花,實在有辱師門。
他側身輕揉經外奇穴,想緩解這朦朧酒意,卻無意中發現這不知睡了多久的被褥,涼意侵人得緊。
莫不是漏風?
他伸手欲卷起被邊,怎料竟觸到一柔軟冰物,酒意瞬間消去。
無季起身尋劍,只聽得那冰物先開口說到:
“少俠醒來了嗎?酒意可消?”
月色透窗,照清楚她的面容,一雙豔豔杏花眼,目光流轉,白膚如凝脂,彎眉似皓月,無季身邊竟一直睡著個女人!
見女人衣著單薄,無季有些慌張地問:
“你是誰?在這裡做甚?”
只見女子淡然一笑,側手作揖說到:
“少俠喝得太醉了,族長放心不下,特意派人來照料少俠,給少俠暖床。”
“我不習慣有人暖床,你可以退下了。”
無季仰起頭來強裝鎮定,說的平常,臉頰卻有些發燙,幸這月色黯淡,那女人看不清自己的窘態。
女子聽到無季的話,眼裡卻泛起了為難:
“族長吩咐過,招待貴客要寸步不離,況且...”
她伸手指向無季的身後。
“我妹妹已經睡著了,她很久沒睡得這麽香了。”
無季轉身望去,竟還有一位姿色非常的女子睡在他的身邊,她睡得深,俏臉上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兩個梨渦若隱若現,這般動靜都沒有打攪到她的美夢。
無季頓時感到火起於耳根,踉踉蹌蹌地穿衣出門,身後追來女子的疑問:
“少俠去哪?”
無季穩住胸腔中的震動,回頭磕磕絆絆說到:
“起...起夜!”
那女子還來不及反應,無季立馬關門轉身,瞪目吸氣: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黃老教的《靜心咒》,無季從未念出它的效果,只因他每次都是因躁求靜,為道而尋,往往一生都得道無望,他的腦海裡,盡是那雙杏眼。
無季沒有動情,只不過那雙眼睛,他總覺得在那裡見過,酒意還未消盡,他想不起來。
“你在做什麽?”
忽然一問,驚得無季回過神來,低頭望去,披著厚被子的羽櫻,不知何時溜到他的房前,無季嘴上還是沒改回來的磕絆:
“你你你...你又在做什麽?”
被子下的羽櫻一臉鄙夷,緊了緊壓得他快直不起腰的被子,叉著手對他說到:
“大半夜的,念什麽經,我怎麽睡得著?”
無季沒曾想這羽櫻,桌上畢恭畢敬,下桌避了龍奎,竟這般蠻橫。
“是要我叫龍奎來給你哼幾支搖籃曲?
羽櫻知無季是嚇他,擺擺手說到:
“免了免了。”
和這麽個屁孩,無話多說,無季正要下樓,羽櫻卻又伸手攔住無季:
“你叫無季?一無所有的無,四季如春的季?”
無季茫然點點頭:
“怎麽了?”
羽櫻聽到他的回答,不知怎的攥起了拳頭,咬牙問他到:
“江生你認識嗎?”
“認識,我師叔。”
聽到江生的名字,無季顯得有些欣喜:
“你認識小河師叔?”
“豈止是認識。”
羽櫻立馬掀開被子,橫步收拳,這架勢,像是學過幾年功夫。
“簡直恨之入骨。”
無季一把握住這包子大小的一拳,順勢將他提起來。
“你這個歲數,不該識得恨之入骨這個詞。”
羽櫻痛得齜牙咧嘴,卻還不忘耍嘴皮子:
”快放手!我與你師叔也算忘年之交,你怎能這般不敬!”
想不到小孩人小鬼大,一嘴的胡話,確實有些意思,無季放他下來問到:
“那你說說,這忘年之交,怎會變得恨之入骨?”
“哎。交於興,毀於財,友之常情。”
回到地面的羽櫻裹回了被子裡,先是故作深沉地一歎,然後揉著自己的肩膀,撇嘴絮叨起他和江生的相識來:
“半月前,春生鎮來了個像是劍客的人,他一襲白衣,背一柄青木的劍鞘,墨髻之間一縷白發,面如冠玉。我一眼就知道,他將會動搖我春生鎮第一美男的地位。”
“這無賴成日住在李掌櫃的酒樓裡賒吃賒喝,我偏偏又是李掌櫃店裡的夥計,哪有這麽巧的事?他這明顯是奔著挑戰我來的。”
“有一日,我看他一直不懷好意地笑著看我,忍無可忍,便上前讓他把話挑開了說。但這癡人就是裝傻,大笑說自己無意比美,只是在這間客棧裡等人,還向我打聽那傳說中的林山要怎麽走。”
“李掌櫃也問過他要錢,但他卻說自己包袱裡有黃金萬兩,等到離開前一並結帳。李掌櫃說是相信君子的為人,默許了他的白吃白喝。”
“江生來的時候確實背著個大包袱,但我知道李掌櫃不是那麽好唬的人,留他的原因,大抵是因為那無賴長的確實高大瀟灑,他住店這幾天,酒樓的生意出奇的好,大多都是些未諳世事的姑娘為見他一面而來。”
“江生隻點好酒,住了五日,吃住不談,光酒錢就已經賒了幾百倆銀子。李掌櫃可是有名的財迷,就算擺著他在店裡能招財,但還是心疼那被賒走的酒錢,於是委我去探他的虛實。”
“若那江生真有錢,那就隨他怎麽吃喝,日日給他滿上好酒。若是誆人,那可就得往酒裡摻水充數了。趁一日他外出,我潛進他房裡,翻開那包袱。你猜裡面裝的是什麽?”
“酒?”
“不對,是一個個空酒壺,酒早就被他喝完了。”
“是師叔無疑了。”
“沒想到這江生看似一本正經,實則滿口胡言,騙吃騙喝這麽久。我正要出門告訴掌櫃,卻被他逮個正著,他一口咬定是我偷走了他的黃金,還說要上告掌櫃。”
“我知他是賊喊捉賊,但我愛財也是人盡皆知,只怕到時候他們真的都信了這個偽君子,我有口難辯。便商量各退一步,我不揭穿,回去便和掌櫃說那包袱裡確實是黃金,他不誣告,到時候悄悄一走了之,掌櫃也怪罪不了我。”
“這一來二去,他與我熟絡起來。”
“忽有一日,他東顧西盼,難得無心飲酒,隻問我有沒有路子賺點銀兩,我便隨口一說,南市有批虞國來的武行擺莊打擂,一兩碎銀報名,贏了能賺十兩回來。”
“鎮子裡那個時候已經在鬧屍疫,每個晚上,江生的客房都是門窗緊閉。我看他這般膽小,本以為他只是個背著劍的江湖騙子, 沒有半點真功夫,說這擂台之事,也只是當個談資。”
“誰料他到真來了興趣,軟磨硬泡,借走了我辛苦積攢下來的一兩碎銀,興衝衝奔南市而去。”
“他去後,我有些後悔沒勸住他,那批自稱是虞國來的武行,下手沒有輕重,照照奔人死穴。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門外便有人喊起來,說南市有熱鬧看,我一番心悸,不敢去看,害怕看見江生的死相。”
“江生一個下午都沒有回來,酒樓裡慢慢的沒有了客人,街上行人也多是往南市的方向走去,我實在無心再呆在酒樓,跑去了南市。”
“我遠遠就見那擂台圍得水泄不通,台下人紛紛叫好,連忙鑽縫擠到台前,猛地就看見一個面目凶狠的男人被打下台來。”
“江生抱拳面對眾人的喝彩,好不得意的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擺的擂台。聽台下人說,他赤手空拳,把整個武行挑了個遍,賺得銀兩足有一麻袋。”
“江生看見我,笑著擺擺手,轉身背起裝錢的麻袋要走,卻被那剛被打下擂台的男人攔住。那男人說自己算是看出來了,這江生,贏誰都故意隻贏半招,騙得手下人人不服,人人都想和他打。”
“他還說,自己行走綠林這麽久,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胃口,敢這樣黑吃黑,怕不是活膩了。說著就從箱子裡拿出把紅刃雁翅刀來。”
“這刀一出,台下立馬有人認出來,這是綠林匪首的砍頭刀,原來台上這人,是懸賞黃金百兩的惡匪陀虎!台上四十余人,都拿著兵刃圍住江生,台下眾人也開始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