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沈世坤那日見天垂異象,頓感振聾發聵,當即自鎖天樞閣,晝夜不休連續推演數日,終得一讖謠。
他反覆端詳此讖許久,突如醍醐灌頂,猛然拍案,叫道:“來人!”
那下面悄無聲息閃來一人,問:“何令?”
沈世坤道:“去東北天涯,找一個人。”
那人隻道:“嗯。”
沈世坤接著說:“耳東是陳,姓陳的,可能會飛,而且混得不怎麽樣。就這些線索。”
那人答:“知道了。”便轉身要走。
沈世坤開口叫住他,道:“小影啊,你跟我乾多少年了?”
那人駐足,半回首答道:“十六年。”
“十六年了啊……”沈世坤歎息著,不覺隨著飄忽的思緒回到那年的戰場,帶回來一個撿死人東西吃的少年。
“沒其他吩咐我就動身了。”
“啊,去吧!”沈世坤回過神來,話音剛落,那人就已經不見了。他搖頭空歎,作為下屬,這位“影”確實是近乎完美的。
沈世坤自言自語道:“可惜啊,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會說,將來怎麽給他說婚事啊。”
他從椅子站起來,覺一陣恍惚,急忙扶上額頭。倚牆緩了片刻,才自嘲道:“老了,折騰不起了。”隨後便收拾東西出了天樞閣,吩咐兵丁對此次閉閣推演之事嚴加保密,有妄言者以重罪論處。
沈世坤剛走,天色已經晚了,到了守門兵丁交班的時候,兵丁甲邊鎖門邊說:“唉,你說沈大人圖什麽呢,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加班有時有晌,也沒有補貼呀?”
兵丁乙說:“嗨呀,人家這種大人物想的事咱怎麽可能知道,不然咱就掙這點工資?人家一年多少俸祿!吃多大碗飯操多大心,趕緊回家吃飯把您!”
兵丁甲說:“哈哈,說得是,媳婦早給我把燒酒燙好了,正等我回去呢!上我家一塊喝點?”
兵丁乙說:“嗨,您爺們回家熱炕頭吧,我也約了女朋友吃飯呢,回見吧您!”
這座城夜晚燈紅酒綠,迎接著夕陽緩緩而來。
沈世坤步至市街,循著香味來在常去的鹵肉攤前。攤主老劉抬頭見他,樂道:“老沈,來來來,這塊特意給你留的!”
沈世坤見狀也笑道:“行啊,你比我算得準,知道我今天來?”
“我哪有那能耐,留了好幾天啦!”
“去去去,不新鮮的還賣我!等我吃壞肚子不告你!”
“嗨呀,新鮮的,新鮮的!”
“好你個老劉,又拿我開涮!”
“哈哈哈,我研發的新產品,拿回去給雪惜嘗嘗!”
“行,那我就不客氣了,改天請你吃大餐!”
“你可扯蛋吧,一改改了十來年了都!”
“嗨呀,走啦!”
沈世坤離了攤子,回在宅邸。
西窗燭影朧玉夜,雲散星離月色明。
凌雪惜坐在窗邊,暗淡的燭光在木色裝潢的屋子裡散成古色古香的韻味。月光從窗口灑入,交織成或是淒美或是柔美的紗,輕輕罩上她無瑕的面龐。一汪搖曳的秋水在燭火前泛起波光。
那像是緊緊抓住了一刻美好,又像是在盼望著每個不期而遇的明天。
“我回來啦!”沈世坤推開門進來叫道,“嘿,怎麽不開燈啊?”
廳裡站著的邢侍衛答道:“報告大人,小姐說要在窗前剪燭,不許開燈。”
沈世坤擺手道:“嗨,這孩子,淨整點兒沒用的!”
凌雪惜聞聽悄悄從屋裡出來,嗔怪道:“哼!師父一點都不懂浪漫,怪不得單身幾十年。”
沈世坤笑斥:“去去去,怎麽跟你師父說話呢,信不信我告訴你爸!”
“我才不怕!”凌雪惜說著突然開燈,晃得二人眼前一大亮。
“哎!你這小壞蛋!”
“大人沒事吧!”
沈世坤摸索著坐到沙發上,無奈道:“行了行了,小邢啊,準備開飯。我回來的路上買了點吃的,一塊弄上吧。”
“是,我這就去吩咐。”邢侍衛說著便退下了,沈世坤起身走向凌雪惜的房間。他敲了敲門,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雪惜呀,把門開開唄?”
“進來吧!”屋子裡面應答道。
沈世坤推開門,小心地走到窗邊,探頭往窗外看去。
“喲,雲彩散了,”沈世坤望天長歎,“千裡共嬋娟!”
凌雪惜聽了噗呲一笑,打趣道:“師父,你在想誰呀?”
沈世坤搖頭,只是笑著沒有作答。
“沈大人!小姐!開飯啦!”邢侍衛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走咯,吃飯咯!”沈世坤輕松的樣子像個小孩子。
“嘻嘻嘻。”凌雪惜也發出吃貨的聲音。
坐到桌前,三人痛快大吃一頓。
“啊,這麽豐盛!我可得多吃點。”
“這麽大歲數還暴飲暴食,小心三高!”
“哎,你這孩子!”
“哈哈哈……大人、小姐別吵了,哈哈哈……”
“小邢啊,你今天怎麽這麽愛笑啊?”
“師父別欺負邢大哥!”
“哎!我這地位呀,唉……”
他們的這一天在歡聲笑語中落下帷幕,侍衛規劃著明天的工作,大小姐打算著明天去哪裡玩,只有老師父思緒亂作一團。
那個讖語意味深長,大禍將至,讖中身負天數之人究竟是誰?且又當如何救世?萬事皆未可知矣。
“無論如何,影去找了。”沈世坤這樣想著,終能偷得一夕安寢。
放下這邊安然無話,卻說遙遠東天一道林子裡走著一位形貌枯朽的老人。天頂透下斑駁月色,照得他的那筐東西熠熠生輝。
他一步一步緩緩踱著,也不知要往哪去。早秋時節一片幽寂,隻聞蛙蟬。黑慘慘的林深處忽地走出來個人,急匆匆行路的模樣,一身夜行衣靠,腰後掛著個空刀鞘。
“哎,歸客,挑一把吧!”老人低聲叫道。
那人停下腳步,往近前來,老人借月光打量,見他:天庭前柳發分兩葉,腦後馬尾低垂,耳若元寶,鼻擎玉柱,口唇珠潤,面色雖溫卻稍顯憔悴;眉宇間橫掛萬古愁,一雙眼眸沉靜,深藏殺意。
此人名叫陳雨晚,剛出完遠差回來。他瞥一眼這老頭,又見那堆東西時而幽光凜凜,時而異彩輝煌,知不是凡物,乃問:“此中何物?”
老人將他引至近前,掀簾笑道:“請看。”
陳雨晚凝二目仔細觀瞧,只見簾開刹那淒光一閃,刀劍鋒鳴。陳雨晚見狀微驚,再定睛看時,見群兵鋒芒消散,隻余一把黑刀在那裡灼著漆慘之光。
老人見之笑曰:“歸客,看來便是這件與你有緣。”說著便取將出來,遞至陳雨晚身前。
陳雨晚低頭看刀,再度將那老頭打量,良久問曰:“為何叫我歸客,你是何人?”
老人再度笑道:“歸客自是歸客,老朽便是賒刀人。”
陳雨晚不解其意,欲解囊付錢,被那賒刀人阻攔,將刀塞入手中。那老人道:“不急於此時,到時我自會來取。”
陳雨晚問:“何時來取?”
賒刀人道:“待那年群雄散盡,黑凰複歸常人,臨走前那天下起雨,我便來收刀錢。”
陳雨晚將信將疑,見他確不收錢,隻得拿刀離去。
他一路穿出林子,來在好友林暮沉所在據點。林掌櫃早在門口迎他,二人移步庭院,在那裡早早設下雅宴,只等給陳老板接風。
陳雨晚坐下打趣道:“老林,你好雅興啊,怎麽想起出來挨蚊子咬?”
“說的哪裡話,我早早點好了熏香,絕無半點蚊蟲,你看那——”林暮沉說著舉手引他抬頭看,陳雨晚方才恍然大悟,搖頭樂道:“真是忙暈了頭,連這中秋佳節都忘得一乾二淨……”
二人笑,乃連飲三杯,陳雨晚開口道:“想我許久未吃月餅,今想嘗些新奇餡料。”
林暮沉笑道:“任陳兄想吃什麽餡,此處盡皆齊備,請講!”
陳雨晚聞之喜悅,抬手算道:“我想嘗嘗蛋黃、蓮蓉、黑芝麻、棗泥……”
林暮沉聞言笑,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恐怕有月餅那天就有了,實在稱不上新鮮!”
陳雨晚亦搖首自嘲道:“我往日隻吃過五仁,實在土狗爾。”
林暮沉笑,叫人端上各色月餅,二人一同賞月。
酒至微醺,陳雨晚忽覺不得舒展,便將黑刀解下,杵在一邊。
林暮沉因問:“方才我便覺此刀面生,不知是從何處得來?”
陳雨晚道:“說來也覺蹊蹺,今日路遇一老頭,將此刀賒給我,也不知何時收錢。”
林暮沉聞言一驚,忙追問道:“可是賒刀人重現世間,曾留下何言否?”
陳雨晚稍加思索,答曰:“大概是‘熊群散去,黑黃烏龜人’之類的。”
林暮沉沉吟半晌,乃點頭道:“確實晦澀難懂,不解其意。”
陳雨晚亦點頭道:“的確如此。”
林暮沉又將刀拿在手中左右端詳,道:“不過此刀確為寶貝,似有英魂尚存,若能得用可抵一臂。”
陳雨晚問:“有何物?”
林暮沉道:“陳兄有所不知,天下神兵皆有魂在,如今得此兵刃如虎添翼也!恭喜,恭喜!”
陳雨晚聞言喜道:“如此我便受用了,明日早去集會所顯耀一番!”
二人月下對飲,困了便歇息,一夜無書,來至次日清晨。
醒來梳洗畢,林暮沉與夥計交代事宜,陳雨晚拿上新刀,二人乘馬車前往集會。
一路無話,下車見兩頭大石獅子分立左右,後出一樓閣,雕梁畫棟、金碧輝煌,舉目見三個大字——碧生閣。上又另高掛條幅,乃書:東部轄區第138團結互助陽光自律尊老愛幼健康集會所。
二人徑入大廳,早有幾位常客在裡面胡扯多時。這場所人來人往每天也經個百十來號,唯獨有四位把這當家一樣。此四人乃是結義兄弟,當地青年才俊,人稱四少。大爺蔣海平頗有家資,素有義氣,已大概將此間盤下來,用作弟兄聚義之處,集會所名稱疑似他哪日酒後胡亂取的。二爺花雨天看似整日玩樂,總愛顯耀才能,內裡卻城府深重,好暗下苦功,脾氣秉性不似常人。三爺葉渡舟一擲千金,常愛風流,好吹牛皮,人性時好時壞,與二爺意氣相投,壞得單純善良。四爺江浸月跟這三位比稍顯內斂,言語間總落下風,早年間被大爺尋樂,後又被三爺尋樂,時常以武力奮起反擊。
蔣、花、葉、江四位爺有意剿平本地山匪,正著手籌備,恰逢陳林二位到來。
蔣海平嬉皮笑臉迎來,也不說話,陳雨晚見了也忍不住發笑,蔣海平將他等讓至前邊,三人往裡進。
陳雨晚那刀掛在腰間,寶光若隱若現。蔣海平眼尖,一眼便叨中了,叫道:“誒呀,晚哥,你這小刀挺鮮靈啊!”
葉渡舟聞言兩步上到近前,陳雨晚倒也不阻攔,任他伸手就把刀給抻出來了,也不知他看與沒看,開口便怎呼道:“晚哥,帥呀!”
陳雨晚習以為常,不予理會,幾人過去落座,叫了些茶水點心,又開始胡說八道。
葉渡舟端詳半晌,問道:“這刀,是大師工?”
陳雨晚隻道:“不知,白來的。”
蔣海平壞笑道:“晚哥又謙虛,我估摸著沒個千八百兩都下不來!”
旁的那些位也都是滿眼羨慕,寶兵刃可遇不可求,若有此一物傍身,光是玩票耍范兒也知足了。
葉渡舟將刀交回來,眾人問來歷,陳雨晚笑而不答。
夜羽一向行事詭秘,兄弟幾人也不好多問,一來二去又說回剿匪之事,到義憤填膺處,蔣海平拍案道:“殷楓那廝真該死,我必每天去有關部門舉報他!”
葉渡舟亦憤慨道:“那算個什麽玩意兒,胳膊給他卸了,腿打折!”
林暮沉因問:“不知此人所犯何事,眾弟兄為何如此激憤?”
四爺江浸月道:“林掌櫃有所不知,此人貪得無厭,縱容手下欺壓鄉裡,進豬圈掏豬,鑽羊圈搶羊,拽狗尾巴,熊小孩糖,踢廁所門……”
林暮沉頓首道:“果然十惡不赦,不知諸位如何打算?”
蔣海平道:“這不,老二今日去招募鄉勇,那邊又請了文書擬寫討賊檄文,我等一會安排鍛刀買馬,操練些日子就削他丫的!”
林暮沉聞言道:“如此安排甚是妥當,我們不多叨擾,自尋些事做,諸位請便。”
眾人道:“林掌櫃,夜羽兄,請便!”
言罷二人起身,去櫃台尋些活兒乾。
瀏覽片刻,林暮沉問道:“刺殺督郵,怎麽樣?”
陳雨晚似乎假裝翻看,隻問:“誰家的督郵?”
林暮沉答:“自然不是皇帝家的。”
陳雨晚隻道:“殺。”
二人隨即起身,與那幾位打過招呼,便動身出發了。
天景雲月相依,放出茫茫輝光,灑在林間樹梢。
陳雨晚蹲伏在一根粗枝上,單手扶著樹乾,嘴裡叼著根竹簽,一動不動地把視線聚焦在前方的枝葉縫隙裡。
後方林暮沉則是筆挺地站在樹尖上,看著遠處驚起的飛鳥,開口道:“來了。”
陳雨晚微抬一下頭,微調身姿,手扶上刀柄,作離弦箭勢。
時間悄然而逝,馬蹄陣陣,轆聲隆隆,漸近。
陳雨晚輕閉眼簾,微咬竹簽,靜靜聆聽遠方聲響。
林暮沉看著他背影,無奈苦笑,心說這一票看來是不需要自己出手了。
終於,馬車的頂棚暴露在視野邊緣,同時,陳雨晚如利箭般縱射而下,揮刀斬過,車轎裂為兩段。
四下人馬皆驚,散在周邊,圍作一圈。馬車爆開,木片亂濺,一人從車內飛躍出來,看來剛才那一刀並未砍中。
“他娘的,馬了。”陳雨晚暗罵道。
督郵叫道:“大膽刺客,還不束手就擒,知道我是誰嗎!”
陳雨晚答:“不知道,請君速死!”
督郵四下呼道:“來人呐,捉了這狗奸賊!”
陳雨晚舉起刀來,月光下刀鋒寒光湛湛。
眾人不敢輕舉妄動,邊圍邊盯著那個刀尖。正此時,陳雨晚卻突然一口將那竹簽吐了出去。那督郵無有防備,直被扎在臉上,疼得嗚嗷亂叫,轉身便跑。
四下眾人措手不及,一時胡亂吼叫起來。聲威之下,不少人就開始往上衝,勢要亂刀劈了這刺客。
陳雨晚那邊不慌不忙,不知何時一顆爆煙彈已握在手中,見他往地下一砸,煙塵暴騰,即刻遁去身形。
正尋不見蹤影,突如其來,陳雨晚從煙裡躥出,直衝那督郵追過去,一刀扎透後心。
“督郵伏誅,殺人者東天夜羽是也!”陳雨晚喊罷甩手又下一顆爆煙彈,走將去了。
他躥上林梢,見到林暮沉,兩人互點頭,並向而走,只見林暮沉手中捏動術式,事先備好的機關便啟動,聽得幾下爆裂聲響,一片大樹齊腰折下,斷了追兵的路。
兩人在樹尖躍走,林暮沉打趣道:“這次也忒慢了些吧?”
陳雨晚道:“砍歪了。”
林暮沉笑道:“哈哈哈,不愧是你。”
二人一路出了樹林,往驛站方向趕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