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陣欲說還休的香。
程書嗅到這陣清香,沉滯的意識漸漸有了生氣。
他像溺在深井的人一般,穿過長長的漆黑與死寂,徐徐上浮。
不知過去多久,他終於探出了水面,大口呼吸。
程書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淡青的羅帳懸在頭頂,纖麗素雅。
這是哪裡?他昏沉地想。
還挺安全,乾脆再睡會吧。
他閉上雙眼。
這時,一個宛轉的聲音從左側傳來。
“他醒了。”
外面有人應了一聲。細碎的腳步聲遠去。
程書無奈地睜眼。
這具身體貧弱的腹肌並不能讓他順利起身。他用酸痛的胳膊撐住,勉強支起身子。
程書發現,自己已換了一身乾淨的絹製褻衣,用料還算講究,合體舒適,比那破麻布衣服好了太多。
最讓他驚訝的是,他手臂與胸口的傷居然也已經好了七八分。
“我這是睡了一年?怎麽好得這麽快。”
程書疑惑,轉頭去打量房間。
他愣住了。
屋內裝飾古香古色,地上鋪的青石地磚。
床側擺了一張小圓桌,桌邊置兩把玫瑰椅,都是黃花梨木打的,精致典雅。
此刻,椅上坐了個俏生生的姑娘,穿著淺紅的齊胸襦裙。她白嫩的小手如玉雕成,正擺弄著一壺茶。
那股幽香正是從壺裡傳來。
姑娘也不看他。
程書警惕地問道:“你是誰?”
少女水靈靈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說道:“我是蘇青兒。”
程書道:“這是哪兒?你們要幹什麽?我為什麽會在這兒?”
蘇青兒道:“你的問題怎麽這麽多。”
程書道:“我怕要被人害。”
蘇青兒莞爾一笑。“哪有人閑的來害個叫花子!”
程書道:“你是瞧不起我?”
蘇青兒道:“我為什麽瞧不起你?”
程書道:“誰瞧得起叫花子?”
蘇青兒道:“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程書道:“我真是瞧不起叫花子!”
反正他自己真不是叫花子。
蘇青兒又笑了。白皙的臉上陷出小酒窩。
“不和你貧嘴了。你把這個喝了。”
她皓腕款款,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遞給程書。
程書接過,看到淡黃的茶湯裡漂著許多花瓣兒。
程書道:“這是毒藥?這麽香!”
蘇青兒白了他一眼,嗔道:“那你別喝了!”
程書舉杯,一飲而盡。
溫潤的茶入腹,像一陣花風入體,一時口齒生香。
“好茶!”
蘇青兒道:“那當然。這可是鳳綱茶,能溫養傷創,延年益壽。可惜有人不識貨,把良藥當毒藥,還想把好人當壞人!”
程書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你還沒說這是哪兒呢?”
蘇青兒道:“白雲門。”
程書道:“那我怎麽會在這兒?”
蘇青兒道:“我哪裡知道呀?我哥把你從街上背回來,半身血,半身泥。你可是邋遢死了!”
程書臉一紅,道:“那是從前的我,不是現在的我。”
蘇青兒噗嗤一笑,道:“你這麽會說,做什麽乞丐?去做個說書先生吧。”
程書道:“也不是我想做乞丐!都是難言之隱。”
要不是那倒霉骰子,他還真不會變成乞丐少年。
想到骰子,骰子呢?
他四下掃一眼,沒找見。
蘇青兒道:“找你吃飯的家夥呢?這個?”
程書抬眼望去,看到他的“好兄弟”,骰子兄,正好端端擺在桌上。
程書道:“這哪是吃飯的家夥,這是我的仇人。”
蘇青兒端詳了下骰子,道:“可不是嘛。你說有難言之隱,難不成是個賭鬼?”
程書道:“有我這樣的賭鬼?”
蘇青兒道:“賭鬼不該是你這樣麽?再有錢的賭鬼最後都要成叫花子。你就是賭輸了,才變成這樣的。”
程書道:“倒也可以這麽說。但我不和人賭!”
蘇青兒柳眉微蹙,好奇道:“那你和誰賭?”
程書道:“命運!”
蘇青兒道:“哼哼,你可真幽默。不過,今後可別賭了。”
程書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今後我要出老千!”
蘇青兒道:“那你可別被人打死了。我聽人說,遇到出千的,先剁手指,剁完十根,再砍頭!”
程書道:“你這姑娘家,怎麽殺氣這麽重。”
蘇青兒笑吟吟的:“我可是自小習武。你未必打得過我。”
程書道:“你們白雲門是做什麽的?聽著風雅,怎麽還給丫頭練武?”
蘇青兒道:“懶得告訴你。”
程書道:“那你哥把我帶回來,是當你的陪練?我這小身板兒可不禁打。”
蘇青兒道:“你倒想得美!一會兒他就來了,你和他說去吧。”
蘇青兒說完,悠然起身。
臨出門前,還衝程書巧巧笑了下。
“哎。”程書歎了口氣,把空杯放下。
他還真沒想明白,這白雲門收他做什麽。
他閉上雙眼,乞丐少年零碎的記憶碎片湧出。
他陷入了回憶。
乞丐少年名叫劉瑜, 家住長雲城外的溪雲鎮。
十二年前,江湖英雄榜上第三十名的周大斧頭,為非作歹,屠了他全家。
他的父母拚著性命將他藏起來,幸免於難。
從此劉瑜獨自浪跡天涯,四處拜師學武,以期報仇雪恨。
誰曾想,這個世界中雜七雜八的武學流派多已凋敝,只剩下名門大派的傳承。
這些名門大派籠絡起來,辦了所修武學堂,名喚武宮。
若無貴人舉薦,莫說是他這樣的乞丐,就是尋常寒門子弟,也是進不去的。
各類功法典籍,更是門派至寶,絕無外傳。
江湖上也有散修,大都修的是流傳在外的零落功法,也都沒有輕易收徒的道理。
一門功法,便是一條性命。
劉瑜流離十年,一招半式也沒學來,於是心灰意冷。
他鬱鬱寡歡,了無生氣,加之夜夜噩夢侵擾,饑渴難熬,竟活生生癡掉了。
他流落到長雲城,做起了乞丐。
雖不受人待見,倒也不至於餓死。
那天和那姑娘直言相述,也真是心性純然,直抒胸臆,別無他念。
誰曾想正巧被差役看到呢?
到底是他的運氣差,還是骰子的運氣差?
可憐啊,程書歎氣。
如今他繼承了前身的因果,依舊覺得前途艱難。
他決心幫劉瑜報仇。
因為這個少年的故事讓他不痛快,不自在,不舒坦!
不過,他仍舊在心底告訴自己:
我是程書。
不是劉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