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白將手中的朱筆放下,靜靜看著桌上的布帛,上面寫著李寒崖昨天“創作”的七絕。
一旁的趙子逸不僅是她的學生,也任國資監監丞一職。
他立在一旁,面露局促之色,深吸了一口氣,絮絮叨叨說道,“老師,昨天虞子期在倚夢樓大擺宴席,大部分名列前茅的士子都參加了。不知怎麽就說起,趙安世本該是第三名,李寒崖只是運氣好雲雲,於是虞子期就托人把李寒崖請了過來,表面是吃喝,實際上是鬥詩,要給他找點難看,不想...”
終於把話說完,趙子逸暗自松了口氣,略有些嬰兒肥的臉龐差點憋紅。
“這首《登科贈浮夢》確實寫得不錯。”楚雲白點評道。
趙子逸點頭附和,表示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服了,包括以詩才著稱的趙安世。
楚雲白沉吟片刻,又拿起手頭另一張布帛,正是李睿雲和王官事件的調查結果。
“家世清白,沒什麽問題。”趙子逸道。
“這個李寒崖還真是遇到了不少事啊。先是用磚頭給倀鬼開瓢,又是在門口用石頭投龍驤衛,然後又到鬼市打砸搶,現在又給丞相之子上難堪...”
“那,還讓他入學嗎?”
“又沒犯法。”楚雲白偏頭白了他一眼,繼續用朱筆勾著公文。
“學生是怕他活不長...”趙子逸小聲嘀咕道。
“......”楚雲白狠狠剜了他一眼,正欲口吐芬芳,但卻無法否認他說的話。
“子逸啊,成立太史監的事兒,有什麽進展嗎?”她似又想起什麽,秀眉微顰,看向牆壁上的方塊窗。
被切碎的陽光橙黃周正,如糕點般投射在青石板上,光束中塵糜浮動,宛如飄蕩著的蠹蟲。
“弟子不敢,不敢說...”趙子逸怯生生應了。
“說。”
“沒什麽進展...不論是朝堂諸公,還是欽天監、鎮撫司,都不願意攬這個活兒...”
“唉,修史,是這麽好修的嗎。子逸,你該不會認為,修史的難點在於,太祖傳位晉王那事兒沒法寫吧?秉筆直書怕不是要掉腦袋,歪曲事實怕不是要遭天譴。”楚雲白自顧自說著,罕見地露出黯然的神色,輕歎了口氣。
這話說完,趙子逸又感覺自己汗流浹背了。
這是能說的話嗎...
但史筆如刀,人族的【國運】很大程度上,就是基於【即成的歷史】而存在,擁有【浩然氣】的讀書人倘若在流傳後世的青史上作假,那一定會被國運之力反噬,慘遭五雷殛頂,嘶...
光想到【修史】這兩個字,就讓趙子逸感到心頭沉甸甸的,竟有些忍不住顫抖起來。
楚雲白平靜地望著兩股戰戰的趙子逸,玉蔥般的手指一彈,將一張布帛送到他面前,又道,“你知道武烈王的故事吧?”
趙子逸僵硬地點點頭,知道嘛,與本朝太祖皇帝爭奪天下然後在江邊自刎那個。據說是【登龍境】巔峰的強者,半步武聖,掉了腦袋以後還力戰萬人,最後被其他強者合力鎮壓。
“那,你在這布帛上寫下【武烈王】三個字。”楚雲白又道。
趙子逸不知楚雲白意圖,隻好拾起了筆,埋頭蘸了墨,作勢就要開寫。
“%¥#。”
“!?”趙子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寫不出來。
趙子逸也不是愚鈍之人,瞬間明白,名字都寫不出來,修史更是枉然。
在他震驚錯愕的目光中,楚雲白輕挽發絲,淡淡說道,“史者,蓋其棺而定其論。然故往英傑,多懷修為,曝屍荒野,如今多化作詭異。不消其恨,不蓋其棺,史筆不能書!你以為修史,就是簡簡單單寫幾個字嗎?史書,亦是鎮壓之力,事關國運大計。”
趙子逸看著她越纏越緊的手,隻感覺千頭萬緒交織在一起,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在嘴裡含混發出“阿巴阿巴”的聲音。
與此同時,國子監門口。
“你就是李寒崖?”
王肅上下打量了李寒崖一圈,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該考慮退休了。
這一身結實的線條,壯實的肌肉...確定不是武夫棄武從文?
見過大喊“學文救不了大胤”“百無一用是書生”然後棄文從武的,還沒見過棄武從文的。
王肅畢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硬生生把這問題憋了回去,正色道,“嗯,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國子監的學生了。”
李寒崖鄭重點頭,深深做了一揖,“學生一定刻苦學習,不負諸位老師期望。”
王肅撚著胡子,滿意地點點頭,示意李寒崖跟隨自己。今天其他司業都沒空,所以由他負責接洽學生入學。
兩人便一前一後向國子監內走去。
王肅見近旁沒有熟人,只剩下遠處幾個博士領著新入學的士子熟悉環境,便壓低聲道,“我聽說,你得罪了虞子期那小子,他心眼可是很小啊。”
“......”
面對這種情況,李寒崖忽然不知道該怎麽接,於是選擇沉默。
他腦海中又回放了一遍昨天他做完詩後諸人的表情。
仿佛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同一個字——“啊?”
他對這種表情還是很滿意的,希望以後能多來點。
王肅是敦厚長者,自是不知道李寒崖內心想法,隻道他顧慮重重不願言語,便出言安慰道,“所以本來沒人想跟你當室友。”
這下李寒崖直接停下了腳步,忍不住撓了撓頭。
剛想說“那我是不是能自己一個宿舍了?”
這可是他前世那麽多年求學生涯都沒得到的VIP待遇。
但王肅緊接著補充道,“那個蘇家的公子,蘇長河,主動提出要跟你當室友。”
“啊?”這下輪到李寒崖露出那個表情了,“他人還怪好嘞。”
“咳,那是。蘇家那小子,可是號稱再世小孟嘗。”王肅微笑地撫摸著胡須,蓋因蘇長河以書法見長,大概率能拜在自己門下,他感到十分滿意。
得不到李寒崖,那蘇長河也是極好的,或許更好一些。
“小孟嘗,那是不是找他借錢不用還啊?”耳畔傳來李寒崖征詢的聲音。
王肅忽地臉色一滯,正色道,“你怎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