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崖從睡夢中醒來。
經過昨夜的激烈搏殺,哪怕休息到現在,他仍感渾身酸痛。
那刀鬼究竟是碰巧撞見,還是衝著自己來的?
這事自是不知,但已然已知曉那鬼市人、妖、鬼混雜,以後便不能輕易去了。
他又拿出那怪異葫蘆,卻見它又變回了尋常葫蘆樣子,只是隱約感覺稍微變大了一點。
“咚咚咚。”正胡思亂想間,房間門被敲響了。
“寒崖兄,寒崖兄?”
李寒崖一個鯉魚打挺,嘴上喊著“來了”,順手將葫蘆塞在床下,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打開了房間門。
本以為是國子監的官員來通知入學事宜,但映入他眼簾的,是兩個陌生的面孔。
“嗯...二位是?”李寒崖有些摸不到頭腦。
為首那人同李寒崖四目相對了幾息,微微一笑,抱拳道,“在下乃是越州學子鍾謙,本期入監測試第三十四名。”
他頓了頓,又看向旁邊那位學子,道,“這位同是越州學子錢得志,本期入監測試第四十一名。”
按照大胤制度,入監測試前三百名皆可入學,算是正是踏入了儒門修行之路。
錢得志也向李寒崖拱手致意。
三人相互敘了禮數,李寒崖大抵明白了二人的來意。
“這是來攀老鄉了啊。”李寒崖心忖。
朝廷明面上不讓串聯,私底下同鄉同科的士子們還是常常通過老鄉會、故友會等形式組織起來,抱成一團。
作為一個現代人,對此倒也不算抵觸。
正要邀請兩人進來坐坐,鍾謙卻握住李寒崖的胳膊,連忙解釋道:
“今日我二人前來,是邀請李兄一齊去倚夢樓赴宴的。”
李寒崖一句“是不是AA啊”還卡在喉嚨裡,錢得志補充的話已到了耳邊,“是虞子期虞公子坐莊。”
今夜的倚夢樓格外熱鬧。
紅磚黑瓦間,燈籠高掛,暖黃的光芒在夜色中搖曳生姿,為這煙花之地添了幾分朦朧的詩意。
宴飲之上,琴聲悠揚,舞袖翩翩,通過入監測試的學子們舉杯暢飲,時而高談闊論,時而舉杯相慶,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花魁和姑娘們今夜都打扮得格外豔麗,紅唇皓齒,鬢發如雲,身著各色華服,宛如盛開的百花,爭奇鬥豔。她們穿梭於賓客之間,或淺笑盈盈,或低眉垂睫,為這盛宴增添了幾分旖旎風情。
一位面如冠玉的貴公子身著錦袍,頭戴金冠,正箕坐在代表著主座的長桌後,定定望著大門的方向。
李寒崖在兩位同鄉的簇擁下,迎著諸人的目前大大方方走了進來。
在走進這朱漆大門的瞬間,李寒崖迅速觀察四周,發現事情有些不對。
酒菜尚溫,賓主正歡,姑娘們的俏臉上都掛了紅暈,顯是已喝了不少酒下肚。
這讓他想起了前世被人一個電話叫到飯場的經歷,明顯自己就是被拽過來湊數的。
這個想法在心中一閃而過,李寒崖迅速擺出一個職業假笑,在鍾謙和錢得志的簇擁下進了大廳。
那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哥將手中的筷子一放,面露驚詫之色,猛的站起身,看向鍾謙,“鍾謙兄弟,這位便是本次的探花郎嗎?”
李寒崖心知肚明,這不是會試,所謂榜眼探花,不過恭維之詞。
鍾謙點點頭道,“正是。”
周圍浮起一陣躁動,也不知是覺得李寒崖衣飾樣貌平平,還是對他的到來感到意外。
畢竟,大家都是混圈子的,這京城的公子哥們大都在帝都的私塾就讀,打小就是同窗好友。就算不太熟悉,也能彼此混個眼熟。
李寒崖面不改色,環視眾人一圈,輕輕拱手,不卑不亢道,“在下李寒崖,見過各位同窗。”
“寒崖兄,恕為兄直言,如此良辰美景、春風得意之時,寒崖兄在客棧幹什麽那,莫非是被窩裡偷偷藏了美人?”
李寒崖與這虞子期四目相對,見他樣貌俊朗,笑意溫和,腰間還配著一塊寶光湛湛的雪白玉佩。
“虞公子,在下在這天啟城並沒什麽熟絡之人,便留在房內看書,並不曾外出。”李寒崖依舊掛著職業假笑,不鹹不淡應道。
李寒崖長這麽大,撕逼扯皮還從沒輸過,因為他始終堅信,只要我一直不破防,那麽破防的就是別人。
同理,只要我始終不尷尬,那麽尷尬的就是別人。
他本來想說,“嗯,我躲在被窩裡玩一龍獨戲呢,怎麽啦”,但想想還是算了,這句話過於驚世駭俗,這個時代的人可能接受不了。
“寒崖兄,這邊看座。”錢得志畢竟看起來本分些,忙拉著李寒崖到一邊落座。
待李寒崖在錢得志身旁坐定,他才環顧四周,見在場的約摸十六七人,應都是同科的舉監生。
他作為所謂的“”探花郎,本該坐下“榜眼”下首位,僅僅坐在四十名開外的錢得志旁邊,確實顯得有些被看低。
但他卻不以為意,沒有表現出任何被冒犯的憤怒,自顧自斟滿了酒。
學歷史也是見人性,這些上位者就是喜歡在一碗瓊枝玉葉中加一粒老鼠屎然後丟給下位者。
你急了,就是你涵養不夠。你捏著鼻子吃了,那這就是服從性測試。正話反話都是人家定的,誰讓人家厲害呢。
只見這杯中酒玉潤晶瑩,泛出淡淡清輝,輕輕抿了一口,卻是軟綿順滑、香氣衝鼻。
“富哥喝的酒就是不一樣啊。”李寒崖不禁在心中感歎道。
“得多喝他兩杯。”
接下來的走向卻略微有些出乎李寒崖的意料。
沒有什麽預想中的“摔杯為號,刀斧手何在”“你喝不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環節,就好像他的到來真的只是一個插曲。
幾個花魁穿著輕薄的紗衣,凝脂如玉的肌膚吹彈可破、若隱若現,赤著雪白的腳丫,挺著妙曼的身子,站在台子上跳起了舞。
“嗯,莫非是我想多了?”
李寒崖心中思忖,面上卻不露聲色,隻與鍾謙和錢得志有一遭沒一遭敘著。雖然同為越州學子,但越州是天下第二大州,郡城之間風俗亦多有差別。
甚至有南越和北越的說法。這不禁讓他想到了前世生活過的某個省份。
正說話間。
另一名貴公子模樣的人提著酒壺,緩緩踱步走到近前。
那公子微微一笑,將酒壺擺在桌上,拱手道,“在下蘇長河。”
“原來是榜眼,失敬失敬。”
李寒崖倒是有些意外,這榜眼臉上線條柔和,目如點漆,劍眉平緩,論顏值評個狀元問題應該不大。
蘇長河湊到近前,一雙眸子格外清澈,壓低聲音說道,“這天啟城風雲詭譎,不是什麽易與之處,還望兄台能屈能伸,不要意氣用事...”
李寒崖不知他意欲所指,隻默默點頭,拱手道,“謝謝兄台提醒,在下銘記於心。”
蘇長河也點頭應了,倆人不再言語,隻推杯換盞,彼此換了個眼神,自回原處坐定了。
這時。
蘇長河仿佛想起了什麽,轉身折回了李寒崖面前。
他將自己的酒杯倒扣在李寒崖面前,一蠱冰涼的酒水在桌上恣意流淌,他對李寒崖拱了拱手,低聲道,“兄台莫怪,完成任務罷了。”
“謝謝。”他又補充道。
“......”李寒崖一時有些搞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鍾兄,狀元郎懷裡那個花魁叫什麽名字?”錢得志用胳膊肘戳了戳鍾謙,斜睨了一眼虞子期的方向。
只見虞子期如山傾玉崩般半臥在桌前,面目紅光,單手撐頰,另一隻手將一名絕色美人攔在懷裡,正有一句沒一句說著情話。
看那美人,外貌婷婷如大家閨秀,絲綢裹身,眉眼含嬌,烏黑秀發挽成髻兒,上面點綴著一根玉樓杏花金簪,更顯風姿綽約。
“聽說是這倚夢樓的頭牌浮夢姑娘。今天虞公子在此處包場,把幾位花魁都叫了過來,還有疏影姑娘,月心姑娘...嘖嘖嘖。”鍾謙也有了些許醉意,一邊說著,一邊手腳並用比劃了起來。
李寒崖撇了他一眼,竟感覺自己讀懂了他的肢體語言,大概就是——“哎呦,這臀”“我朝,這熊貓”...
果然老色胚不分時代不分地域不分國界。
就在李寒崖在諸人雜亂交錯的目光中渾水摸魚,不住在各花魁腰肢上流轉的時候。
那依偎在虞子期懷中的浮夢姑娘忽地直起了身子,咯咯笑道,“我說虞公子,今天是各位學子大喜的日子,不如來點詩詞助興吧。正好,趙大詩人不也在這嗎?”
她溫聲說罷,盈盈美目流轉,直勾勾落在了坐在蘇長河下首的那人身上。只見這人濃眉闊面,膚色黝黑,形容粗獷,倒像個莊稼漢模樣。
“那人好像坐的是我的位置啊...”李寒崖好像明白了什麽。
他搜刮記憶,隨即想起,“趙安世,本次的第四名。聽說八歲就能成詩,一直以詩才聞名。”
“哈哈哈哈。”虞子期輕輕點頭,用力捏了捏付夢姑娘的豐臀,隻換來她佯裝嗔怒地嚶嚀一聲,旁邊的士子被這旖旎的氛圍感染,紛紛露出笑容,鍾謙更是抱住了錢得志的臂膀。
虞子期挽住浮夢姑娘的細腰,環顧一周,朗聲道,“不錯,今日正該以詩助興,不要教繡花枕頭渾水摸魚。不知浮夢姑娘想怎麽來?”
“我看不如就按照座次來嘛,一人一首...”浮夢姑娘眨了眨晶瑩剔透的大眼睛,一雙美目中滿是期許。
“好,那在下就先獻醜了!”虞子期隨即附和。
“......”
李寒崖好像明白了這幫人的意思。
看來就是那趙安世不服啊。
他本是本次探花的種子選手,結果半路殺出個自己。
這虞子期是幫他出氣來了。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爺可是穿越來的,身懷五千年各路詩仙詩聖詩鬼詩傑們的結晶,自己鬥詩還能輸?
他默默醞釀,準備給諸人來一個人前顯聖,狠狠打擊這虞子期的囂張氣焰。
“嗯...春風得意馬蹄疾,這首如何?”
“可下一句是...一日看盡長安話啊,此處又不叫長安。”
李寒崖迅速過了一遍自己前世背過的詩詞,心猛地一沉。
短時間內找到最應景的詩句絕非易事。
嗯...看那些儒道流爽文裡的男主都是一頓猛抄,但那畢竟是從詩句反推場景,是一本正經的編故事...
實際上,詩文大都基於當時的場景、人物、心緒而發,量體裁衣、應時而發,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套的。
李寒崖默默聽著諸人吟詩作詞,又不斷有人起哄拍虞子期和趙安世的彩虹屁,眼看再隔兩人就要輪到自己。
今天這場合,大家作詩的主題是登科,基調是春風得意、直抒胸臆,表達對未來的美好期盼和對家國的無限熱愛。
什麽“良辰此刻奈何天”“但願馬革裹屍還”都出來了...
李寒崖大腦飛速轉動,一把拽過正在手舞足蹈的鍾謙,低聲問道,“鍾謙兄弟,這附近可有叫【長安】的大道?”
就不信天啟城這麽大,還沒有一條重名的?
不想鍾謙五官糾結雙眼圓睜,竟擺出一個奇怪的表情。
這表情讓李寒崖一時間如墜冰窟。
卻聽他有些疑惑地反問道,“李兄,你是不是喝醉啦?門口這條街便叫做長安街啊。這名字還是先帝取得呢,說是取長樂平安之意。”
“!”
這先帝不會也是穿越過來的吧?還真是失散多年的好兄弟,救我狗命。
話音方落,前一人已詩成念畢,剛好輪到李寒崖。
在眾人或不屑、或挑釁、或期許、或好奇的目光中,李寒崖微微一笑,緩步走到了場中。
此時他的心緒只能用一句話來概括:我為天帝,當鎮壓世間一切敵。
什麽虞子期,趙安世,一並秒了。
虞子期正捏著酒杯飲酒,眯眼打量著李寒崖,臉上掛著同款職業假笑。
李寒崖思緒翻湧,負手而立,信馬由韁在場中踱步,吟誦道,“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周遭立即響起一陣或驚歎或震驚或不屑的議論聲。
他環顧四周,故意頓了幾息,複才將剩下十四個字鏗鏘擲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長安花】用在這裡,又額外增添了雙關之意,一是指長安街兩側之花,一是指居住在長安街的花魁們。
這聲音如同一聲驚雷,在沉寂如圖書館的倚夢樓中綻開。
一首詩成,在滿座的驚詫目光中,他才拍拍衣角,端端立在原地,向上首的浮夢微微拱手,笑道:
“浮夢姑娘以為如何?”
浮夢微微一怔,一時有些失神,隻用水盈盈的妙目望著李寒崖,“不知公子這詩題目是?”
李寒崖裝逼裝到底,朝著浮夢花魁咧嘴一笑:“便叫《登科贈浮夢》吧。”
虞子期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趙安世眼神恍惚,回味了片刻,才失魂落魄地從座位上直起身來,對李寒崖一拱手,顫聲道:“我觀兄弟有絕世詩才,安世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