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有一個李姓鐵匠,十多年前才搬來至此,剛來此處時獨身隻攜一男嬰,在此落戶後乾起了打鐵的檔子。李鐵匠幾乎不與人講閑話,性情孤僻,平日裡好酒貪杯,醉醉熏熏。但好在手藝精湛,還算受村民待見。
一大清早,李鐵匠站在檔子前已經喝下兩碗酒,他抱著膀子,蓬首垢面,眼光呆滯,一動不動地失了神了。此時一個老翁向他走來,駐足停在了檔子前方。
“古人有言,早酒晚茶五更色,閻冥殿裡來做客,李匠人,你可得保重身體,平時也少飲些酒,咱們小漁村耕地抓魚的鐵具,全都得指望你呢。”老翁抗著一把鋤頭,鋤頭尖兒是斷的,從斷痕來看,應該是才壞了不久。
李鐵匠看了一眼老翁,回身又倒了滿滿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老翁知道這鐵匠個性古怪,便不再多說。他將鋤頭拿給李匠人面前,說道:“勞煩幫老朽看看,前幾日我在田中松地,不小心鋤在石頭上,將鋤尖兒震斷,不知是換個新鋤頭好,或是修補一下更好呢。”老翁將懷中那半片鋤頭尖兒拿了出來。
李鐵匠也不抬眼:“隻修不換五十文,隻換不修五百文。”他抿了口酒緩緩說道。
“五百文?李匠人你瘋了?那都夠我再買幾個個新鋤頭了,我還上這來找你作甚,買新的不是更好。”老翁差點跳起來,哪有如此漫天要價的。
“那你便去買那新的,我又沒攔著你。”李鐵匠又飲了口碗裡的酒,躺在檔子裡的竹椅之上,慢慢悠悠地搖晃起來。
“你這五百文鋤頭與別人有何不一樣,貴出這麽多。”老翁問。
“我這鋤頭鐵料成色精良,莫說你鋤到石頭,就是寶器砍它,也斷然不會留下印痕,而且經久耐用,五十年之內要是壞了,你來找我,我退你一千文。”李鐵匠躺在竹椅上說道。
“李匠人,你真是說笑,老漢我只是用來耕地松土,又不是與人比拚功法,況且我今年已經五十有八,再有十年八載或許都歸了西了,要那麽耐用的鋤頭作何用處,留著跟老漢我合葬嗎,我骨頭渣子爛沒了,它都不一定爛。”老翁思索片刻又說道:“這樣看來,你還是將它補綴一下,我將就再用幾年可好。”
“隻修不換五十文,你想好了。”李鐵匠從竹子搖椅上站起來,燃起面前煆燒鐵胚的火爐。
“五十文便五十文。”老翁應道。把鋤頭和鋤尖殘片交給李鐵匠。
李鐵匠將之一並扔進木炭之中,風箱猛拉,不一會兒就將鋤頭和殘片燒得通紅,拿出放在鐵砧之上,鐺鐺兩錘砸成一團,又扔進木炭中,換做雙手,拉的風箱呼呼作響。
老翁隻覺得面前陣陣熱風如浪湧般吹來,拉箱之聲也聽起來震耳,所以不自覺地後退幾步。
“好了。”
只聽滋滋聲響,李鐵匠已經將鋤頭淬完了火,隨手一甩,扔在竹檔之上。
老翁瞪大眼睛盯著那新鋤頭,心中驚奇。“他幾時將那團紅鐵打鍛成形的,從始至終我只聽見鐵錘隻敲擊了兩聲。”果真神奇。
隨後他將新鋤頭套在木把之上,鋤了鋤地上的土,好用的很,他又抬起來看看,驕陽一照,竟然有些許奪目。
老翁滿意的從懷中拿出一吊銅錢,解開麻繩,一枚一枚的數著銅錢:“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呀,李匠人,我這出門是家裡老婆子給拿的銅板,不曾想她可能眼神昏花,數錯了錢,我先給你四十三枚銅板,改日再來補給你另外七個銅板,你看可好。”
“你可以將鋤頭放我檔子,回去取錢,我等你來。”李匠人道。
“怎麽,你怕我不守信,走了便不在回來嗎,我這年紀的人還會騙你嗎?你要讓我走五裡地回家去取錢再走過來嗎?”老翁臉色不悅。
“我沒說你不守信,我是怕你回家就忘了,年紀大容易忘事。”李匠人說話間又喝了一碗酒。
“你怎麽說話呢,老頭子我記性好的狠那,生意有你這樣做的嗎,不就差你七個銅板嗎,今日我就要予你四十三枚銅板,而且我還要把鋤頭拿走。”老翁氣衝衝地說道,臉色通紅。
李匠人拗不過,隻得說:“行吧,少七枚就少了,你將鋤頭給我,我幫你把鋤柄砸緊實一些。”
老翁心想這李匠人剛剛還不依不饒,怎麽突然好心了,他琢磨著:“先給他鋤頭,不給他銅錢,如此他不能拿著鋤頭不給我,不給我我就去報官。”想到此,他便把鋤頭遞了過去。
李匠人接過鋤頭,又是鐺鐺兩錘,將鋤頭與鋤柄砸的又緊又結實,隨手扔給老翁,老翁也將那吊銅錢給了他。
老翁滿意的舉起鋤頭看了看,看著看著笑容突然凝住:“李匠人,這鋤頭尖怎麽歪了,剛剛沒見你砸這鋤頭尖啊。”
“沒歪,哪裡歪了,我看它就很直,是你心歪了吧,看什麽都歪。”李匠人道。
“不行不行,一定是你搞的鬼,你得把它給我砸正了。”老翁忙道。
“隻修不換五十文,你要再給我五十文,我可以再幫你修。”李匠人說著,已經拿著吊錢進屋去了。
老翁此刻氣得直跺腳,:“真他姥姥的見鬼了,老頭子我一輩子沒吃過虧,如今在你這個小小匠人手裡磕個跟頭。”他試了試鋤頭,好在用起來還算順手,於是罵罵咧咧的抗著鋤頭走了。
小漁村村口,回村的李小風正撞見了修鋤頭的老翁。老翁正坐在村口休息。
“老伯,你這鋤頭怎麽歪了。”李小風問道。
“哪裡來的小子,多管閑事,我這鋤頭哪裡歪了,我看是你眼睛歪了,心歪了,我用他鋤地順手的狠呢,這回我還不把他砸正了,就這麽用了。”老翁給了李小風一個白眼,憤憤而去。
李小風莫名其妙,但也懶得與老翁爭辯,回到小漁村的他頓感心中暢快了許多。
他進了村,走到一個鐵匠鋪,正是李匠人的檔子,發現沒人,便進了屋子,把兩壇燒刀子放在木桌上,看桌上還有兩個饅頭,便拿起一個吃了起來。
這李匠人就是他那個嗜酒如命的父親,從他記事起,幾乎沒見過他爹喝過水,每日都是以酒代水,一臉醉醺醺的樣子。所謂是早起三分醉,晌午醉三分,晚上再三分,半夜起來如廁後再補上那醉後一分。
好在他爹手藝過硬,喝再多酒也不耽誤營生,不然怕是連他都養不活。
李小風撩開東屋門簾,發現他爹果然已經醉倒,乎乎大睡了起來。他也不打攪,從賈家堡走回漁村令他也有點累了,他回到西屋,躺在木床上也睡著了。
傍晚,李小風伸個懶腰,從房中出來,發現他爹已經做好飯菜,在桌上自倒自飲起來。他揉了揉肚子,發現餓的不行,也上了桌。
白米飯,炒白菜,炒豬肉。飯菜很普通。
“書讀的怎麽樣?”他爹問他。
“還行。”李小風回。
“這酒還不錯,下次回來再帶兩壇。”
“顧先生說我已出師,應該不用再去書院了。”
“這麽快,都三年了嗎,又三年過去了。”李小風他爹眼神閃過一絲神傷,將酒碗中新倒的酒一飲而盡。隨後說道:“那從明日起,你就在鋪子裡乾些輕活,幫我打打下手,學學手藝。”
李小風吃著飯菜,並不吱聲。
“待你學成之後,這打鐵鋪子就是你的了,成年以後給你討個媳婦,日子也不錯。”他爹又道。
“那你呢。”
“我你就不用管了。”
“那你也不用管我。”李小風回應道。
“砰”一聲響,他爹將酒碗砸在木桌上。
“那你想作什麽。 ”
“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總之就是不能和你一樣,做個打鐵匠。”李小風道。
“打鐵匠怎了,鐵匠全憑手藝吃飯,三五個村子的活計足夠養活一個鐵匠鋪,再者說,我平日有活就乾,無事就呆著,沒能把你養大嗎?和我一樣怎麽了?”他爹問道,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和你一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嗎?還是和你一樣醉酒貪杯,自顧自樂?”李小風反問他爹。平日裡他是斷然不敢如此和他爹這樣說話的,今日先是會試挨了一耳光,後又賈易尋事打了他一拳,回家途中又被村口老翁莫名罵了一頓,心中鬱悶至極的他終於有了膽量。
“小子,你是在教你老子做事麽,不管如何,這鐵匠鋪的活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他爹將酒碗重重地又摔在桌上,滿眼怒氣。
“我就是不做,我不會像你一樣一輩子窩在小漁村,當個無能的打鐵匠!”李小風飯碗一摔,不肯低頭。
“啪”一聲響,怒火中燒的他爹給了他一巴掌,將他從凳子上打掉在地。他爹雖然之前沒少罵他,但打他這還是第一次,巴掌出手後他爹也後悔了。
“我恨你!”李小風奪門而去,向外面跑去。
他出門一路狂跑,直跑到一片草地旁,將自己重重摔在草地上,任月光撫平他心中的傷。
過了好久,不見他爹來尋他,李小風悻悻怏怏地回到家中,發現家裡燈火未明:“你當真是沒救了,打了我還不來尋我。”他心裡暗暗道。躡手躡腳地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偷偷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