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濃的炊煙從煙囪鼓出來,嫋嫋地曳向青山裡去。青松在山上寂寞地站著,猶如守衛的士兵持槍而立;山路蔽隱在叢林裡。太陽在西邊露出半張臉,只見山之輪廓,磅礴而悠遠。
二十八歲的盤帆仍如少年,從灶房裡鑽出來,奶奶柳氏卻問:“米炊熟了嗎?要是不熟,今晚不用吃了。”
盤帆頭也不抬,徑直走出大門,說:“沒熟,我到外邊撒泡尿!”
柳氏搖搖頭說:“真是懶人屎尿多!”
盤帆卻充耳不聞,隻到山路邊,向著草叢便扒開褲子,痛快地撒起尿來,一邊聽著尿液衝擊草葉的聲音,一邊嘴裡嘟囔:“這老太婆,也忒能擠兌人。”哆哆嗦嗦一陣,便攏起褲頭,轉身回門。
乾燥的木柴堆疊在灶口,旺旺的火舌撲騰出來。烏漆抹黑的灶頭上,冒著白米飯的熱氣,香味撲鼻而來。灶房裡一陣愉悅的氣氛。柳氏聞香而來,敲了敲盤帆的腦袋,囑咐道:“拔火!別燒焦了!”
盤帆咂了一咂,有些不耐煩;便是也將木柴從灶裡全部拔了出來,才說:“我有分寸的,怎麽會煮焦了呢?又不是第一次燒飯!”
柳氏見其聽話,才滿意地說:“好,你有分寸就好。”
盤帆嘿嘿一笑,便說:“得,等著您燒菜!”
一層油抹在大鍋裡,滋滋啦啦地沸騰起來;切好的嫩肉倒進去,瞬間爆香——滾燙的熱度讓嫩肉卷了起來。香料、配菜也相繼下了鍋。又將酒倒了,大火猛地從鍋裡竄起來,把人影晃在了牆上。柳氏來回翻炒,身形不動;熟門熟路地說:“添柴放大火!”
盤帆嘴饞,急忙把木柴添進了灶,話也沒說。
只見火勢騰騰,撲著鍋底;燒卻一會兒,柳氏將菜收汁,拿來盤子,盛了上來,弄一聲:“得!”便往鍋裡放了一舀水,以免鍋被燒裂。
盤帆自然將火全部拔掉,笑起來:“哈哈哈!終於吃上了。”
西邊裹上了朦朧之色,好像所有的山都被墨汁潑了一遍;陽光已經不見。什麽飛禽走獸,在這時似乎也都靜歇了。燈芯安靜地燒著,沒有晃動,乾淨的燈油像井水一般;燒得很慢,能燒一個月。
盤帆顧不上禮數,坐在飯桌邊,一口扒著飯,一口咬著肉菜;旁邊再放一小碗酒。這日子過得真舒服,嘴裡不由得稱讚:“好吃!”誰知嘴一瓢,又說:“您老可得多活些歲月,要不然我孤零零地,指不定要餓死!”
柳氏慢慢地吃著,神情便有些嚴肅,罵起來:“好你個盤帆!自己掌嘴!”
盤帆趕緊拍了拍嘴巴,連連又呸呸呸了幾下,說:“死不了!死不了!沒了您老人家,我也餓不死!”
柳氏隻覺眼冒金星,說:“怎麽有你個不孝的孫子?”
盤帆便說:“哪裡不孝?孝得很!”
清早第一縷陽光照在門上,牆上的鐵弓緊繃著弦。盤帆背上了一袋箭,共二十支;箭頭雖染過血跡,仍然犀利無比。門已敞開,只見柳氏坐在院子裡。
盤帆拿了鐵弓,走出門來,說了一句:“等著,今兒肯定能逮個大肥東西,孝敬您嘞!”
柳氏在晨光裡眯著眼,喃喃道:“山裡妖魔鬼怪多,一切小心謹慎!我還盼著你給我送終!這才算孝敬!”
盤帆嘟嚷:“一大清早說什麽喪氣話!”嗓音較低,也沒有讓她聽見。
叢林四伏,粗壯的樹乾和枝乾橫生著;地上積滿枯萎的落葉,約有人的小腳深。鳥獸的鳴叫幽幽地蕩在林中。溪水從高處擊在圓滑的巨石上,打起了白花。野鹿警惕地瞪著眼睛,卻沒有撒腿就跑。
盤帆揮了揮手,打個招呼,便胡攪了些獸語,方說:“乖乖鹿,吃你的,我不打你。”那野鹿竟然似乎聽懂了似的,不但沒有跑,而且走到他面前;帶領著他繞路。路有些崎嶇,翻來覆去;一不小心便會迷失方向。盤帆用刀子在樹上刻著,路上都做了標記。
盤帆跟在野鹿身後,不禁驚喜道:“這鹿可真神,竟然識得領人。”
忽而,野鹿突然竄到一塊石頭上,眼眸緊緊盯著不遠處;便是不往前了。
盤帆也站住了腳步,作勢便將背後的箭拿來,鐵弓也備好搭箭。
一陣猛風襲下,密密麻麻的草木叢中跳出一隻野獸,吊睛而額頭上印著一個“王”,四肢伏地,阻攔在了不遠處的當口兒。只見它凶猛地張開虎口,尖利的牙齒帶著腥味,滿口的血尚未乾,滴下來。看樣子應該是剛剛咬死了獵物,處於進食狀態。
盤帆立刻搭弓拉箭,視線沿著箭頭指向那隻吊睛虎,胸口屏住。須臾間,箭離弦而飛,射中了那吊睛虎的腹部,足有三分之深。
野鹿隻一躍,便躲進了草木叢。
盤帆隻管驚呼:“爺爺個乖孫子!”轉頭就跑,步子迅猛,容不得半點遲緩;臉上和身上都被草木割出了血痕。
吊睛虎雖然受傷,但在其憤怒之下,對盤帆窮追不舍。
一人一虎,展開了逃和追,拉鋸著;相比之下,人越來越慢。
盤帆明知逃它不過,唯恐喪命,隻好急掉個頭,千鈞一發之際,彎弓繃箭,在那吊睛虎將要撲咬過來之時,射瞎了它的右眼。
吊睛虎哀傷地叫喚起來,已顧不上追殺,周身頓在了原地;舔著眼睛裡流出來的血。
盤帆威嚴地盯著吊睛虎,掏箭出來,欲將其左眼也射瞎。只見吊睛虎左眼汪汪然看著他。
“你走吧!是生還是死,全都看你自己的造化。”
盤帆將獸語說出,倒也沒有把箭離弓,那吊睛虎竟然似乎聽得懂,乖順地伏坐在地上,發出疼痛的呻吟。盤帆見其不走,便小心謹慎地思考良久,才拾來一塊木頭,塞進了吊睛虎的牙口,將它腹部和右眼的箭拔了出來,又識得一些止血的草藥,敷在了它的腹部和右眼上。那吊睛虎漸漸地昏迷過去,牙齒已經深深地陷進木頭裡。
那隻野鹿不知什麽時候又出現在面前,盤帆跟上野鹿,回到原來吊睛虎阻攔的當口兒,趴進草木叢一看,才見一頭黑野豬躺在血泊中,肚子已經被撕破,一些內髒和肉塊已經不見——想是那吊睛虎吃食了。
盤帆背起黑野豬,向那野鹿招了招手,念了幾句獸語,大意就是:“今朝一別,他日無相見。”
野鹿轉頭過去,消隱而去。
沿著樹上刀刻的標記,盤帆帶著獵物,找回山路,走到家中;大喜喊道:“瞧好嘞,一頭又肥又緊實的黑野豬!”
夕陽卻仿佛在雲間眨了眨眼,遠山連著天空;桂樹的葉子悄悄搖動。院子裡的影子卻也紋絲不動。緊閉的雙眼和臉上的皺紋仿佛端著安詳,陽光在她的白發間拂映。柳氏雙手合十地低著頭,沒有呼吸。
盤帆扔下黑野豬,飛奔著跑過去,一邊哭喊著,一邊唱道:“奶奶!您一路走好!好生安息!”
世間幾多風雲變幻,人死而卻不能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