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夫屍體靜靜倒在回春堂前,混著泥漿與腥臭雨水。
葛玄望向天際,視角中除了紅膜越發鮮豔外,什麽也沒看出來。
那…薛大夫瘋癲前究竟看到了什麽?
也正當葛玄思索時,後院傳來推嚷與爭吵聲。
“師父,您快教訓教訓天冬這小子!打個水的功夫他居然偷偷推我~您瞧瞧這一身泥~”
“再說、再說我撕爛你的嘴!師父您別聽杜仲這小子胡說。分明是他推的我呢,我也是一身泥!!!”
是兩名死在井前的學徒活了過來,他們拌著嘴,掀開簾子從後院走來。臉上與衣服都是未乾泥水,走路時滴滴答答拖了一地。
當二者看到室內人時,爭吵聲戛然而止,異口同聲道:
“你們是誰!”
學徒們生龍活虎,嗔怒警惕的模樣,與常人別無二致。若非葛玄前不久親手一一探查過脈搏,確認眾人死絕,恐怕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學徒年紀小,音調尖銳、穿透力也強。驚擾到一牆之隔的後室,引來了更多注意。
“汪汪汪~”
“娘,好像有客人來了,我去看看。”
“咳咳~哎~語氣記得好點…”
不只是薛大夫,學徒、童子、妻兒,包括那條大黃狗都盡數活了過來。
葛玄一一掃視過藥房內的幾人,在看到新進來的年輕男子時稍停留片刻。
年輕人也愛笑,長相和薛大夫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請問二位…”
他正要問候時,學徒二人也注意到了薛大夫的屍首,尖聲叫嚷道:
“啊——!!!殺人了,殺人了!”
“快來人啊,薛大夫被歹人害了!!”
葛玄耳廓微動,微微側首。敏銳聽到附近響起窸窸窣窣的開門聲,以及有人踩著水坑在快速接近。
拍了拍躲在身後的孔大德,吩咐道:“大德,去把她們帶上。我們要走了。”
他說的自然是小如意母女二人...的屍體。
“啊??我?”
孔大德被葛玄無情的眸子掃了一眼,才扭扭捏捏的從背後走出。
這鬼地方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乾脆壯著膽子大步跨過去,瞪著一雙牛眼同兩名學徒對視。
“你…你想幹什麽…”
兩名學徒梗著脖子強裝鎮定,可顫抖的身軀還是暴露了他們的恐懼。雙方身形差距過大,孔大德對兩個小孩而言,無異於一堵需要仰望的肉牆。
殊不知孔大德實心底慌的很,這會兒要是往底下看,能發現他的腿都是抖的!薛大夫的兒子想要上前阻攔,也被孔大德一把推開。
將被褥往屍體上一裹橫抱起。孔大德難得細心,‘借’回春堂的蓑衣蓋在被褥外遮雨。
門外,已經有不少人圍在了回春堂前。手中或拿乾草叉,或拿門閂。甚至還有一個拿攪屎棍的…
葛玄以袖捂鼻,待孔大德出來後點了點頭。對圍繞而來的視若無人,淡然從中穿過。
而那些手持‘利器’的民眾,卻連一絲反抗阻攔的勇氣都沒有。
他們感覺自己在面對的不是人...而是一張無底的血盆大口!
…
清山縣活了過來,家家戶戶響起人聲。
“噫!這兒牆角都發霉了,你趕緊去收拾收拾,還有屋頂也漏雨了,趕緊補補!”
“這糟心的天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停!”
“完咯…一切都完咯…”
甚至還有撐著油紙傘在外閑情遊逛的富家公子。也有一邊小聲咒罵、懷中護著東西穿梭雨幕的行人。
葛玄有意放慢腳步,在外人眼中只是走得很快,但二人的組合,一路上還是引來相當多的注意。
街拐角,歪脖子柳樹下。
面攤中,老屠一如往日望著巷口,在看到葛玄出現時還愣了一下。趕緊站起身忙向二人招呼。
“公子怎麽淋成這樣了?這天氣不適合出門喲,快快快避避雨,坐火灶邊暖和暖和。”
老屠盛情相邀,待二人入內後。自然看到了蓑衣包蓋嚴實的被褥,卻什麽也沒問。
搓了搓手向二人說道:“二位先坐會兒,老兒給你們下點熱乎的暖暖身子,很快就好哈。”
說著,老屠扶著灶台費力蹲下。一到陰雨全身關節發痛,都是常年累月操勞留下的後遺症。
從小櫃子中取出鐵片似的火鐮,眯著眼瞄準後再使勁撞擊打火石。
‘擦、擦~’火星濺落到易燃的火絨上。
再將火星子捧到嘴前吹了吹,讓火苗大些才投入灶火。
卻不料灶火有些受潮,火星子丟進去便滅了。老屠拿火鐮角蹭了蹭腦袋,鑽櫃子中翻出些刨木屑在手裡搓了搓,重複之前的動作。
一邊做著,一邊還能同眾人說話。
“公子,這大雨天的您出來做什麽?”
“...些許小疾,去回春堂看過了。”
“呵呵,疾病可沒有大小一說。小心小病變大病咯。”
終於點燃火星子丟入灶火,橘黃火舌舔舐去灶台表面乾燥。待火勢穩定後老屠才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跛腿。
“老兒以前也不在乎啊,摔斷腿都覺得沒啥。一直拖著拖著…結果到最後拖成個跛子。”
葛軒留意了眼,裝若無意地說了句:“老丈倒是命途多舛。”
“啥命…啥鏟?呵呵,公子是讀過聖賢書的。老兒聽不懂這些。”
老屠背影傴僂,費勁的提起那口黑鍋。他今天沒帶水,乾脆直接舉著鍋接雨水來煮,回到灶台前把手擦乾繼續忙活。
陰雨天,人容易傷感,也容易話多。
老屠專注著手中活計,自顧自說道:
“俺苦了一輩子,啥也沒撈著…那些和尚不是常說積德行善嗎?可俺也納悶啊,俺就想老老實實活著,為啥啥好事也沒遇到過?”
“俺腿瘸了,婆娘也走得早。就連唯一一個娃兒也嫌俺沒本事,不聽話!”
“公子啊,您讀的書多。你給俺講講,這究竟是為啥唄?”
老屠的語速越來越急促,音調也越來越高,嘶啞嗓音痛苦且迷茫。
葛玄什麽也沒做,更無開口的意思。他安靜端坐,默默觀測老屠氣息越發混亂猙獰。
“呵呵…老兒說多了。公子,您二位的面好了…”
沒見他抻面的動作,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可當‘面’端上來時,孔大德險些吐出來。
葛玄垂眸,沉聲問道:“他是誰?”
面碗內部,正鋪好了一張人臉,脂肪與肌肉剔除的乾淨,毫無多余凸起。五官留下的空洞中,透出碗內花紋,如支離破碎了一般。
老屠摘下肩頭毛巾擦了擦手,坐在葛玄桌對面,面上依舊掛著樸實憨笑。
可有了這‘人面碗’在前,那抹笑意詭異無比。
“知縣。”老人伸出滿是老繭的粗手指,將人面褶皺處碾平。又補充了句:“清山縣知縣。”
葛玄微微頷首,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你什麽時候來的清山縣?”
“啥意思?俺沒聽明白?”老屠撓著腦門,看不出他是裝的還是真不懂。
葛玄也不為難他,淡定問出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
“你,究竟是誰?有機遇的面攤老人?還是…清道人!”
此言一出,老屠頓時如泥塑般僵住。
眼中憨厚樸實與民氣盡數消去,他身體前傾撐著桌面,混濁眼球中盛滿殘暴弑殺瘋癲…
“呵呵呵呵呵呵...那…你覺得俺是誰?”
“是神…還是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