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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盛五十五年,春。
姑苏城中,桃花灼灼,灿若云霞。
玉麟军大胜东陵军的消息,让这个春天又增添了几分喜色。
姜府大院,灯笼红绸绕满整座府邸。
“门两边的灯笼要再对称些。”
“还是有些歪了!你们办事都利落些,莫要让客人看笑话!”
姜府的女主人纪婉正在垂花门前,指挥小厮们装饰府邸。
贵夫人的青丝被一丝不漏地盘起,眉眼利落强势,但不掩容色风华,指挥小厮头头是道。
“五年不见,婉婉比从前口齿更伶俐了呢!”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打趣的女声。
纪婉闻声转过头来,穿着银色铠甲手持红缨枪的女子正抱臂立在桃花树下,笑意嫣然。
“倾倾!”纪婉瞧见倾,紧拧的眉头登时展开,盈笑迎了上来,假意朝她福身行礼,“恭喜我们沈将军又立军功!”
“不对,应该是恭喜沈侯才对。”纪婉屈膝改了口。
“休要打趣我。”沈倾皱了皱鼻头,挽住了纪婉的胳膊,“可准备了好吃的?我饿了!”
战场厮杀的女将军在此刻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俏皮。
纪婉无奈笑笑,也挽住了倾的手臂,“我啊,早让我家老姜做了你最喜欢的桃花酥,你一路也累了,趁热吃些,酥酥脆脆更适口。”
“还是我们婉婉会疼人。”沈倾撒娇似地在纪婉肩头蹭了蹭。
两人相携着往大堂中去。
十五年前,沈倾嫁给谢如松后,因过得不如意,曾来姑苏找过纪婉麻烦。
后来,两个姑娘不打不相识,成了闺中密友。
再三年,谢如松死于一场瘟疫中,沈重获自由身,带着谢砚重回镇国公府。
此后,便跟着镇国公南征北战。
沈倾有一身斩将擎旗的本事,十年之内,军功赫赫,大有风头盖过镇国公的势头。
一门之下,出了一公一侯,可谓风光无限。
在她和镇国公的引导下,刚及弱冠的谢砚也成了边境人人敬畏的小将军。
一家人纵横沙场,已有五年未回中原了。
沈倾此番刚踏足中原,便急着到了姑苏。
一进大堂,沈倾便令人将自己的三个行李箱子抬了上来,打开一看,里面尽是边境各国的红蓝宝石翡翠珍珠。
“这些都是我和砚儿给皎皎带的礼物,我们也不知皎皎喜欢哪种,索性都带了些回来。”
沈倾将其中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纪婉,“这是砚儿破匈奴时,从王帐中取来的红钻,听闻天下只此一颗,给皎皎拿去玩儿吧。”
纪婉打开锦盒,瞧着那宝石鸽子蛋大小,一眼便知价值连城,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她一个小丫头,要这么贵重的珍宝作甚?”
“咱们皎皎可是江南首富之女,此物能配她,是这红宝石的福气。”
沈倾坚持将锦盒摁在了纪婉手中,又瞥了眼门外倚靠在树下吹口哨逗鸟的谢砚,嫌弃道:“就像我那便宜儿子,能与皎皎相配,也是他的福气!”
“你呀!哪有这般说自己的孩儿的?”纪婉嗔了他一眼,掩唇轻笑,“我瞧砚儿性子随和,是极好的,和皎皎很登对。”
“你这般觉得,那就甚好!”沈倾一抚掌,“其实今儿我来,是想问问婉婉的意思,要不要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来?”
纪婉和沈倾走得近,自然他们的孩儿姜云婵和谢砚早就指腹为婚了。
只是谢砚这些年游走于沙场,与这个未婚妻鲜少打照面。
上个月姜云婵已经及笄了。
沈倾思量着也不能让姑娘不了解自家便宜儿子,便盲婚?嫁了,这对姑娘不公平。
于是,此番赴江南沈倾特意带上了谢砚,想让儿子与未来儿媳多些接触。
纪婉自也是乐见其成的,便叫丫鬟唤了姑娘来。
一炷香后,姜云婵被夏竹搀扶着款步入堂。
正值花季的姑娘穿着粉色的襦裙,肌肤欺霜赛雪,颊边晕开一抹红霞。
白里透红,腮边还藏着未褪的奶腰,真真和春日的桃一样水润稚嫩。
坐在大堂上首的倾越瞧越喜欢,朝她招了招手。
姑娘便乖乖巧巧地上前,福了福身,“见过沈姨母。
姑娘的声音也稚嫩软糯。
沈倾一时心都化了,再看门口吹着口哨、吊儿郎当的谢砚,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生孩子,怎么人家肚子里就是个乖乖巧巧的闺女,她肚子里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世魔王?
沈倾剜了一眼谢砚,“蠢东西,还不进来见过你妹妹!”
“哦!”门口的少年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伸着懒腰,姗姗进门。
少年穿着黑色骑装,用红丝带束起高马尾,逆光而来。
“妹妹好啊。”谢砚打着哈欠应付道。
整个过程莫说折腰行礼,就是正眼也没给姜云婵一个。
姜云婵可是姜府的娇娇明珠,何曾被如此敷衍对待过?
姑娘顿时委屈得眼眶泛红,却也不好失礼人前,恭敬地屈膝以礼,“见过子观哥哥。”
对方没有回应。
姜云婵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许久,有些窘迫地轻掀濡湿的长睫。
一张裹满白布条的脸突然落入眼帘,近在咫尺。
“啊!”姜云婵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夏竹上前扶了她一把,她才缓过神来,定睛一看。
谢砚的头被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仅有一双眼睛和出气的鼻孔、嘴巴露在外面,眼眶和耳朵附近大片血迹晕湿了白布。
看上去,简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姜云婵神魂出窍,胸口剧烈起伏,可又觉得方才大呼小叫实在失礼,强迫自己扯了个得体的笑,问:“子观哥哥怎么伤成这样了?”
“哦!我睡觉的时候被蛇群咬烂了脸。”少年不以为意道。
“蛇群?睡觉怎么会遇到蛇群呢?”
姜云婵毕竟是姜家夫妇唯一的女儿,养在深闺,光专门伺候她的丫鬟小厮都足足二十人。
小院里,莫说是蛇,就是虫蚁也不可能出现在大小姐面前。
姜云婵有些发懵,不可置信看着谢砚。
谢砚耸了耸肩,“妹妹不知道,我们行军打仗为防半夜被敌军砍了头,常常不住营帐,在野外睡,很容易招蛇的!被咬得肠穿肚烂都是常事!”
“肠………………肠穿肚烂?”姜云婵想到那场景,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发软。
若非夏竹扶着,早瘫软在地上了。
沈倾见势,催动力,猛地将八仙桌上的茶盏推了出去。
茶盏如暗器,势如闪电飞向谢砚。
一道残影划过姜云婵肩头,堪堪袭向谢砚眉心。
谢砚下腰闪避,青花瓷盏击中门扉,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好小子,娘打你,你都敢躲?”沈倾是个暴脾气,上前拧住谢砚的耳朵,将他拧到了姜云婵面前,“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吓你妹妹作甚?还不快向皎皎妹妹道歉!“
姜云婵余惊未定,退了半步,“不,不必了。”
“皎皎,我家小子野惯了,将来你多包容些。”沈倾抱歉地望着眼前玉软花柔的姑娘。
姜云婵哪里受得住长辈的歉意,屈膝道:“子观哥哥是真性情,就......就挺好的。”
“是啊,妹妹都不在意呢!”谢砚捂着吃痛的耳朵,剜了他娘一眼,“娘,你看不出妹妹就喜欢我不修边幅的样子吗?”
谢砚嗓门大,顿时引来屋里屋外人的瞩目。
“我......我没有说过喜欢......”姜云婵越说声音越小,羞得脸都快要滴出血来。
姑娘家怎么可能大庭广众说喜欢男子?
再说,她何时喜欢他了?
姜云婵咬着唇,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倾赶紧狠狠拧住了谢砚的耳朵,令副将,“少将军胡言乱语,把他下去,打五十军棍!”
“皎皎,姨母帮你出气,你莫委屈。”沈倾对着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拧谢砚耳朵的手也丝毫未放松。
仿佛耳朵都快掉下来了。
姜云婵未觉得安慰,反而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从前见过苏州军的军棍,胳膊那么粗,体弱些的人打十来棍就已经活不成了。
打五十棍,岂不是把肺腑都打出来了?
瞧谢砚母子此番你来我往,莫不是两人平日就是这样打打杀杀的?
那若将来姜云婵嫁过去,岂不是也得日日腥风血雨?
姜云婵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将来,可怜兮兮往娘亲方向看去。
纪婉自是了解沈倾的,刀子嘴豆腐心,岂能真把儿子打残了?
纪婉拉着姜云婵上前,拦在争论的母子中间,“好了倾倾,砚儿也不是故意吓皎皎的。你要真把砚儿打见血了,才真吓人呢!”
“可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非要……………”
沈倾正扬起巴掌要打谢砚,转头就撞见少女水汪汪,如小鹿般清澈的眼神。
性情使然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尴尬地收了手:“皎皎啊,砚儿平日里也算孝顺,不知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过皎皎你莫担心,我们家平日很和气的,是吧,阿砚?”
“是啊是啊,和气得我都快升天......”谢砚忍着痛断断续续。
忽而一个眼刀子甩过来。
谢砚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噎得翻了个白眼,“对!很,很和气!母慈子孝的!”
姜云婵蹙起柳眉,对母慈子孝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诸人各观其色,只有谢砚头上的白布条不停渗着血。
他的半边脸越来越红,姜云婵的脸却被吓得越来越白。
纪婉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拍了拍姜云婵的后背,“皎皎,你去给你子观哥哥上些药吧,看着伤得挺严重呢。”
“我去?”姜云婵求助地望向娘亲。
“乖,去吧!”纪婉点了点头。
闺女到底快要成亲了,也该学会照顾人的。
姜云婵自小就乖巧,虽有些不情愿,但娘亲的话自是要听的。
“子观哥哥请随我来。”姜云婵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砚背着手,大摇大摆跨步而出,身后马尾摇晃。
习武之人,走路如一阵风似得疾。
姜云婵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才勉强跟上他。
少男少女一前一后,隐入了院中的桃花林。
沈倾望着娇娇女跌跌撞撞的背影,更愧疚了:“本应砚儿多照顾皎皎才是,如今反倒让皎皎照料他!臭小子今日不知撒什么野?婉婉对不住啊。
纪婉不以为然摇了摇头,“砚儿啊,他是个好孩子。”
虽说是谢砚面上瞧着有些不着四六,但方才茶盏飞溅的时候,纪婉瞧见谢砚下意识挡在了姜云婵身前,挡住了碎瓷片。
孩子本性是不坏的,也有担当。
所以,孩子们自己的婚事,何不让孩子自己多接触接触,再做决断呢?
彼时,姜云婵跑得香汗淋漓。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小院,腿脚发软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一边连连拭汗,一边吩咐夏竹:“你去把爹从西域带回来的金疮药取来,给子观哥哥上药。”
“喏!”夏竹正要退下,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砚坐在姜云婵对面的石凳上,扬了下眉梢,“姨母不是说让妹妹帮我上药吗?”
“我?”姜云婵看着他满头的伤,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你伤得太重,我不会包扎。”
“妹妹以后嫁给我,总归要学会伺候夫君的呀。”谢砚挺直脊背坐着,扬起头,等着她伺候。
姑娘坐在对面,紧绞着手帕不肯。
谢砚半晌没等到回应,斜眼打量了下规规矩矩端坐的姜云婵,“三从四德,以夫为纲,妹妹莫不是要违逆祖宗的教诲?”
“我没有!”
这帽子扣下来,对北盛闺中女子来说可是大罪。
姜云婵也是读女德女训长大的,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站起来走到谢现身前,一圈圈拆开他脸上的布条。
他的伤太严重了,血迹几乎浸透了布料,能拧出血水来。
那血尚且温热,姜云婵哪怕翘着兰花指,也不可能避免手上全染了他的血。
她半闭着眼睛不敢看,持着药刷胡乱往他脸上涂药。
忽而,尾指触碰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嘶!”谢砚倒吸了口凉气,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妹妹往哪儿摸呢?“
“对不住!”姜云婵也不知自己摸到了什么,仓惶睁开眼,俯视下去,正对上谢那张血肉模糊,已经辨不清五官的脸,其上全是血迹和伤疤。
“啊!”姜云婵连忙扔了布料,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说被蛇咬得吗?”怎么会毁容?
姑娘带着哭腔。
少年却不以为意耸了耸肩,“被蛇咬之前,还被沙漠的狼撕了脸皮,还有战马踩碎了鼻骨,还有......”
谢砚瞧着姜云婵已经吓得呆若木鸡了,摸了摸血糊糊的脸,“所以以后,劳烦妹妹得习惯我这张脸了。”
这怎么习惯?简直比《山海经》中的精怪还吓人。
若真与他成婚,岂不夜夜要对着这样一张鬼脸入睡?
姜云婵怯怯退了半步,小心翼翼打量那张辨不清五官的脸,“难道没有军医能治好吗?再不行,可以去京都找太医呀。”
姑娘的话音软软糯糯,满是关切。
少年则不以为然摆了摆手,“治好了也没用。”
“为何?”
“因为………………因为治好了也还是会再受伤啊!”
“战场不比你们江南水乡安稳,哪日不得挨刀枪棍棒?伤了又治,治了又伤多麻烦?”
“再者啊,下个月我还立了军令状,攻敌营,指不定身首异处,还治这脸作甚?”
“身首异处?”姜云婵想到他这颗血肉模糊的头在地上打滚的场景,险些晕过去。
赶紧屈膝行了个礼,“金、金疮药不够用了,我去取药。”
话音未落,姑娘步履匆匆往桃花林外走了。
走着走着,提起裙摆,小跑着逃之夭夭了。
谢砚目送姑娘仓皇的背影离去,回眸饶有兴味摩挲着石桌上的半罐金疮药。
副将从桃树林里走出来,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少将军何苦吓人家姑娘?”
“不吓她,如何退亲?”
谢砚可不想娶妻。
他的外祖是镇国公,母亲是安平侯,他怎可落后?
他的志向在战场,不在内宅。
可是,他若直接登姜府的门退亲,一则娘亲非得扒了他的皮,二则姑娘家被退了亲,定然受人指点,以后再嫁也难。
所以,倒不如他装出一副纨绔模样,吓退姑娘,让姑娘家主动退亲。
日后旁人谈起了,也是他谢砚不才,配不上姜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