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贺文嘉被吓到了,顿时乐了:“贺文嘉,你难道以为你们夫妻藏得很好?”
贺文嘉心想,我们家也没怎么藏呀,至少家里的亲戚都是知道渔娘在写书的。
皇帝垂眼看着书上的图:“朕看过你夫人写的好几本游记,每本游记配图都格外生动,这是跟孙浔学的?”
贺文嘉眨了眨眼,皇上竟还知道孙先生?
皇帝瞥他一眼:“朕问你话,愣着做什?”
贺文嘉低下头连忙道:“回禀皇上,我夫人从小跟师父师娘学琴棋书画,画画一道上要说跟谁学得多,定然是跟师娘学得最多。不过我师娘作画主要讲究意境,倒不像我夫人画的这般写实。”
写实二字,倒是格外贴切。
皇帝翻到开篇京杭运河那张图,他问:“你夫人也懂舆图?”
“略懂。”
“略懂?”
贺文嘉抬眼,刚好和皇上的眼神对上,他忙低下头:“我夫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出门远游。但她身为女子出门多有不便,加上我岳父岳母都不放心,所以她想去的许多地方都去不了,因此家中给我夫人建了一座书楼,书楼里藏了许多县志、游
记、风俗等书籍,融会贯通之下,也尝试画过舆图。”
“画得如何?”
“我夫人最想去云南府,她对云南的舆图倾注了许多心力,画得最为详细。”
“云南的舆图可带来京城了?”
贺文嘉犹豫了一瞬:“带来了。”
皇帝对高九说:“你去贺家传旨,请贺夫人把云南舆图借来一观。”
话还没落地,皇帝觉得不妥当:“高九不用去,你吩咐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去,找个恰当的借口。”
贺文嘉忙道:“谢皇上体谅。”
皇帝轻哼:“朕不是不讲理的人,你道谢,是觉得朕蛮横?”
就算他这么想也不敢这么说呀,贺文嘉只能说:“臣绝无此意。”
“就算你夫人的舆图有何过人之处,朕最多叫她教一教职司官员。朕不会亏待你们夫妻。”皇帝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嫌他碍眼。
听到皇上这般说,贺文嘉心头稳当了,正欲讨好拍皇上马屁,可他还没张口皇帝就叫他闭嘴。
贺文嘉乖乖闭嘴。可他自觉闭嘴了吧,皇帝还是不高兴:“傻站着干什么?”
贺文嘉又赶忙坐下做事。
各地送到朝廷的折子从内阁那儿已经过了一道手了,紧急重要的折子一大早就送到保和殿请皇上批阅了。
下午这会儿,送来的折子都是不太重要紧急的折子,贺文嘉对这些折子要再过一遍眼,再拿给皇上看。
皇上若是不乐意看折子,就需要贺文嘉这样来保和殿当值的翰林读折子给皇上听。
皇帝手里的游记还没看完,自然不需要贺文嘉卖力读折子,保和殿里安安静静的,贺文嘉也乐得清静。
自打薛广、王苍去江苏后,这几日外地送到朝中的折子减少了许多,贺文嘉很快就干完了手中的活。没事儿可做,他先是装着不经意地偷看皇上,皇上看书入迷,没发现他。
贺文嘉双手撑着椅子伸懒腰,仰头时看到藏在角落里地写起居注的史官靠着椅子打瞌睡,哟,比他还明目张胆!
高九笑着盯着他,贺文嘉感受到了,他对高九微微一笑,收回打量的眼神,拿出一张白纸演算数术题。
又过了半刻钟,侧门进来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成人手臂长的木盒。
高九忙过去接,随后送到皇帝主子跟前:“皇上,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皇帝醒过神来,放下手中的书:“打开给朕瞧瞧。”
“是。
皇帝抬头看到贺文嘉,又说:“贺大人也过来瞧瞧吧。”
贺文嘉放下毛笔,站起身走到皇上身侧。
这时候,高九已经把盒子打开,贺文嘉译看到熟悉的卷轴,就知道是云南省的舆图。
舆图缓缓展开,云南省管辖范围内的丽江府、云南府、临安府、曲靖府、永昌府、楚雄府等三十余个州府都罗列其中,洱海、滇池、抚仙湖、曲潞江、澜沧江、金沙江、礼社江、南盘江等大大小小湖泊河流全都画得清清楚楚。河流分割开的山
脉、两岸的府州县镇都一目了然。
皇帝震惊:“这是朕见过最仔细的舆图!”
皇帝急声道:“快,把云南省的舆图找出来。”
高九最清楚舆图收在哪个柜子里,他亲自跑去柜子里抱出来几卷舆图,挑出云南府的舆图展开赶忙递过来:“皇上,在这儿。”
贺文嘉悄悄瞥了眼舆图左下角,那里写大晋朝职司郎中候粱绘于元吉十一年。
贺文嘉知道侯家。
世家谱编外家族中侯家名列二十五名,侯家祖上曾出过钦天监监正,后头没落了几代,侯家一度跟算命的骗子扯上关系。
后来,不知道从他们家哪一代喜欢走南闯北的祖宗开始,侯家人转而专攻舆图,他们家画舆图的本事已经传了五六代人了。
朝堂内几乎所有六品以上的文官都是进士出身,就算靠功劳提拔上来的,至少也要是个举人。侯家这样的专精某一项有家传本事的官员不一样,他们只需要考得秀才,就可稳稳当当地升到正五品兵部郎中,去职方司管舆图。
当然,他们不是走正经科考路子出仕,一辈子到头也只能是个兵部五品郎中。
但是,对于很多读了大半辈子书,最后到告老还乡时也只是六七品芝麻官儿的许多官员来说,五品已经算是高官了。
贺文嘉暗暗嫌弃,无论是前朝还是当今皇上,都给了侯家优待,侯家的舆图也画得不怎么样嘛,这么粗糙的舆图,渔娘十岁时就比这画得好了。
在皇帝看来,舆图当然越精细越好,比起精细的舆图来说,更重要的是准确。
一张精细却有谬误偏差的舆图,一张粗糙却准确的舆图,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侯粱的舆图和梅羡渔的舆图摆在一起,大体上竟然一样!
侯粱的舆图只有皇帝手中才有,别处没得复本。侯粱的舆图若是没错,这就证明梅羡渔的舆图也是准确的。
但,梅羡渔的舆图,却远比侯梁的舆图精细得多。
又精准又精细!
皇帝深叹一口气:“高九,宣侯粱来!”
“是!”高九急步出去宣旨。
贺文嘉正在欣赏自家夫人画舆图时,皇帝叫他走过去一点。
皇帝指着图上的各种标记说:“省城是一个大黑圈,府城、州县分别是两个白圈,一个白圈中一点,还有镇和村,这些标记是谁教的?”
“没谁教,我夫人自己弄出来的,她十岁时就会画这种图了。”
皇帝目光无法从图上移开,他淡淡道:“你可知粱去过云南省几次,又在云南省走访了多久,才画出这幅舆图的?”
“多久?”
“五年!”
贺文嘉掩藏不住心里的惊讶,去云南省五年就把舆图画成这样?这还是有家传的情况下?
皇帝轻哼,他提拔上来的官员,花了无数工夫最后献上来的舆图,竟比不上一个小娘子在家对比着游记、县志画出来的舆图精细,他都替侯粱脸红。
高九亲自去兵部宣侯粱,侯粱几乎是跑着来的,大冬天的跑出一身热汗,可见他来的有多急。
进殿时,侯粱快速擦额头的汗,略理了理衣襟,快步到皇上跟前拜下:“臣侯粱,见过皇上。”
“过来,看看你画的舆图。”
侯粱心头一惊,舆图难道有错?
侯粱从起身到走到皇上跟前,脑子里快速回忆,他认为他画的舆图比他祖父当年画的舆图校准了几十处,应该……………没什么差错吧。
侯粱心惊胆战地走到皇上跟前,看到御案上摆着的两幅舆图,他差点晕过去。
这是谁的手笔?
江西刘家?还是德安张家?
不对不对,那两家画舆图的工夫还比不上他们家,这张舆图肯定不是出自刘家张家之手。
侯粱眼球滚动很快,几个呼吸间把舆图扫视了好几遍。舆图上没有落款,画完舆图用的厚宣是他知道的宣纸中最贵的青州宣纸,那两家用不起这么贵的纸,就算他们舍得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
这是谁?
侯粱腿脚发软,难道侯家的前程就要断了吗?
“侯粱,你有何话说?”
侯粱毫不犹豫跪下:“请皇上恕臣蠢钝,臣尚不能画出这般细致周全的舆图。若是这位大家肯收徒,臣愿拜此人为师。”
“收你为徒?呵,你都是快五十的人了,人家收你为徒,难道图你年纪大?”
侯粱磕头道:“臣年纪大了,可臣还有儿子,还有侄子,我们侯家子弟从小学画舆图,底子打得好,只要这位大家肯指点一二,习得本事后,我侯家愿为皇上鞠躬尽瘁。”
“起来吧!知己不足,还知道求进,朕不怪你。”
“谢皇上开恩。
侯粱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时,这才看到皇上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翰林。
侯粱跟翰林院没有交集,不识得贺文嘉,只礼貌地点了点头,贺文嘉却冲他抿嘴笑。
侯梁不解,他笑什么?
侯粱也没把这个年轻翰林放在心上,他伸长脖子越过皇上的肩膀看那幅舆图。
皇帝扭头看到他一张老脸,嫌弃地皱眉:“你走吧。”
“皇上,臣想.....“
“人家收不收徒朕不知,待朕问问。”
侯粱顿时大喜:“谢皇上,臣谢皇上,此事若是成了,臣一家为皇上肝脑涂地,臣......”
“行了,走吧!“
侯粱还想继续说,皇帝却不耐烦听,侯粱懂事地闭嘴走了。
“贺大人,侯梁的话可听到了?”
“皇上,这舆图是我夫人画的,我做不了我夫人的主。”
皇帝轻哼:“你回去告诉你夫人,朕不会叫她白当先生,她若是愿意教一个徒弟出来,朕给她赏赐定然不薄。若是她不愿意带徒弟,你问问她,她可愿意走遍大晋朝,为朝廷画一张舆图出来?”
贺文嘉心想,渔娘肯定会选走遍大晋朝!
“贺文嘉,你饱读诗书,又略懂军政,你应该知道,一张精细精准的舆图对于朝廷来说有多重要!这张云南府的舆图若是送到西南边境将士手中,一次战争就可以少死我大晋朝许多儿郎!”
“此乃利国利民之举,朕希望你夫人,还有你,可以慎重考虑!”
皇上的话语重心长,半点不曾露出威胁之意,贺文嘉点头答应回去问问他夫人。
这会儿查不到快到下值的时候了,贺文嘉要下值了,看了眼桌上的舆图,又看了眼皇上,他的意思皇上应该明白吧。
高九忙笑着过来:“贺大人,时辰不早了,咱家送您出去吧。”
贺文嘉想说不用,他认出去的路,可高九不等他说话,拉着他胳膊就往外走。
贺文嘉一边被拉着走一边震惊,高九一个太监怎么力气如此大?他竟然挣脱不得。
贺文嘉扭头看到大殿角落里记录皇上起居注的官员,正精神百倍地奋笔疾书,他好想知道这两个史官正在写什么。
贺文嘉被带到侧殿门口,高九站在台阶上对贺文嘉摆了摆手:“贺大人你家的点心做得好,回头有什么新鲜点心再送给皇上尝尝。”
贺文嘉撇嘴,呵呵,找的什么破借口,谁家装点心的食盒是个长条形的木盒子。
贺文嘉下值出宫,回到家就去主院,渔娘正备好茶点等着他呢。
贺文嘉端起一盏温茶干了,放下茶盏就问:“下午来咱们家要舆图的太监怎么跟你说的?”
“那个小太监呀,他说皇上夸我游记上的图画得精巧,知道我舆图也画得好,特来家里接舆图一观。”
“你没想糊弄随便给一张舆图?”
“这有什么好糊弄的,我想着,皇上总不会因为我舆图画得好就要怎么着吧。更何况,舆图对朝廷真的很重要,若是皇上愿意用我画的舆图,我也可以献上去。”
贺文嘉道:“皇上不会把你怎么着,他希望你收个徒弟,或是你自己走遍大晋朝去画舆图。”
渔娘眼睛一下亮了:“我若是走遍天下,朝廷会派兵保护我吗?”
“或许......会吧。”
“ABER......“
贺文嘉赶紧打断她:“你去远游也就算了,但是跟职司那些小官儿一样几年十几年在外不着家,我可不干!”
渔娘一想也是,依照大晋朝的交通效率,还真会一年难归家。
贺文嘉提议:“要不,你收个徒弟?”
“也行吧!”渔娘犹豫道。
贺文嘉怕渔娘反悔,第二天一早就进宫告诉皇上,他夫人愿意收徒。
皇帝好像早有准备,笑了笑,上午就把这事儿告诉侯粱。
侯粱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那位把舆图画得格外精巧的大家,竟然是一位小娘子!
皇上不可能骗他,侯粱惊讶归惊讶,听到消息后立刻告假家去,收拾出一大车礼物,带着自家的儿孙去春和坊贺家。
侯梁的小儿子侯原偷偷跟大哥说:“人家比咱们有本事,这种可以传家的本领,怎么会无缘无故传给外人?”
“别胡说,梅夫人既然答应皇上了,不会不传。”
哼,传也不会全传给他们!压箱底的本事肯定会留着传给贺家后人。
侯粱走在前头,进了兰草街,一排许多宅院,侯粱正想叫管事去打听贺家是哪一家时,对面走过来一群身穿宫装的宫女,两排二十几个人,每人手里都捧着礼盒。
宫女们从侯家老少身边走过,走到前头那一家门前,领头的女官笑着道:“皇后有言:梅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以女子之身,行为国为民之大事,此壮举该赏!”
侯粱顿时大喜:“儿郎们,快跟去我拜见你们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