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嘉迫不及待接媳妇儿回家,小夫妻俩家去也没什么可忙的,用过晚食后溜达了一圈,去书房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
忙了一个时辰了,夜沉了,该歇息了。贺文嘉起身活动活动手腕,转到渔娘身后,看她在研究舆图。
侯粱得了皇上许可,把大晋朝各省舆图都送了一份到渔娘手上。整个大晋朝,除了皇宫里,只有他们家书房里存着一份全图。
“该睡了。”
“好。
渔娘把舆图装好放箱子里,又仔细锁好箱子,关好门。
走时,渔娘还不忘嘱咐看守书房的护卫:“今日天气冷得很,晚上去库房多要些炭火,你们几个别把自己冻坏了。”
“多谢夫人,小的一会儿就去库房再要半筐来。”
渔娘点点头,这才走。
两刻钟后,内院熄灯了。外院的灯还亮着。
侯家的郎君们屋里都点着灯熬着油,一个个被范先生留的课后题折磨得抓耳挠腮,双目无光。
桌上的墨条磨短了半寸,用掉的稿纸堆满了桌角,可题卷上一个墨点都没留下。
侯粱的二儿子猛然站起身:“大哥,我不行了,明儿我就回去告诉爹,我资质愚钝,当不了梅夫人的弟子。”
侯大郎连忙拉住弟弟:“你敢去?你要这么跑回家去,爹不得打你?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愿意叫你儿子看你被爹揍?
侯二郎欲哭无泪:“那能怎么办?,范先生留了三道题,我连第一道题都做不出来。”
头一道题是白天里范先生讲过的,只是换了个说法他就不会了,他这样的脑子,留在这儿,对先生是折磨,对他自己同样是折磨。
侯大郎本来想劝,可堂兄弟十几个,大家至少都把第一道题做出来,就二弟不会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侯二郎震惊,大哥竟然都找不到借口劝他了?
侯二郎这下真哭了,他被自己蠢哭了,太叫他伤心了!
侯原做出了第二道题,验算后确定自己没做错,松了口气,看了眼屋里的兄弟们,略有点自得:“二哥呀,你要是实在学不会,那就学不会嘛。梅夫人说了只会收几个弟子,你选不上也正常。”
“小弟,好好说话。”
侯二郎擦擦眼睛:“大哥别说小弟,他说得也没错,明天我想家去了。”
侯慎劝道:“二堂哥,就算学不会你也别着急家去,跟着范先生多学一段时日,多少能学到点东西。”
“侯慎说得对,天下间精通数术的大儒本就是凤毛麟角,咱们若不是因为梅夫人的缘故,求都求不到范先生的门下。”
“咱们家画的舆图皇上已经瞧不上了,再不思变,努力上进,不用几年,朝廷上就没有我们侯家的位置了。”
他们这一代堂兄弟十几个人,目前只有三个秀才,侯慎一个举人。这种情况下,他们拼不过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士子,若是断了通过舆图入仕的路子,侯家就真的完了。
侯大郎扭头看侯原:“小弟,咱们兄弟之中,你的脑子最聪明,以后若是拜入梅夫人门下,一定要尊师重道,往日那些话可不准再提了。”
侯原脸上臊得慌,十分不好意思:“大哥,那是我不懂事说的话,这都多久了,您怎么还记着。”
“不是大哥故意要揭你的短,我怕你哪日太过放肆说错了话。”
“大哥,我不会的,我打从真心敬佩梅夫人的学识和为人。”
“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
侯大郎训完弟弟,扭头跟其他堂兄弟们说:“你们也是,不管以后是读书还是做官,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得罪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大哥放心,我们知道了。”
侯大郎出门去了,侯原小声跟旁边堂哥说:“大哥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说话跟咱爹和二叔一模一样,老气横秋得很。”
“别胡说,大伯往日里的教导你都忘了,咱们侯家不可张扬。”
“哎,说到底,还是咱们侯家太弱了。”
侯慎轻敲他脑袋:“你是说咱们家的祖宗都不行,就你厉害?”
这话侯原才不敢说,叹了口气,拿起笔计算起来,他一定要把最后一道题做完了才睡。
侯家郎君们点灯熬油地学习,渔娘这个当家主母自然是知道的。过了几日,渔娘请范先生喝茶。
范先生自是知道这个徒媳请他喝茶所为何事,他道:“两个人,侯粱的小儿子侯原,聪慧机敏,是个可造之才。侯家二房二子侯慎,在数术上不如慎,但他细心周全,如今已考得举人,我看侯家下一代的领头人就是他了。”
渔娘放下茶盏,微微蹙眉:“侯原倒是还可,可侯慎真如先生所说,他能静下心来跟我学艺?”
“问问吧,看侯慎和侯家是如何考虑的。”
“其他十几个都不行?”
说起这个,就要说到侯家的家风了。侯家小心谨慎是好事,可是把孩子教得太过刻板迂腐也不好。
“侯粱身上也有侯家人谨小慎微的秉性,可你看他在皇上跟前,该他说的话时候,脑子灵活得很,所以他那一代让他当家。他那一代除了他之外,其他旁支拿得出手的没几个。”
如今侯家下一代几乎跟侯粱那一代一样,侯慎大概率能出头成为侯家下一任族长,家族中其他孩子都是往老实里养。
“出不了头,站不到高处,那就低头当个老实好用的人,朝堂上终究是需要侯家的。”
究其根本,侯家的生存之道跟范家都是一样的。
范家不过是家大业大,所以瞧着比侯家体面些。说到底,还不都是任由皇上使的眼睛和锯子罢了。
“侯粱作为侯家的当家人,自然希望你收侯家的子弟为徒,越多越好。你若是问我,我觉得两个侯家子足矣。”
范江桥又提到:“若是侯慎不愿意也无妨,你可以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考校后可收为弟子。”
渔娘明白范先生的考量,她点了点头,又给范先生添茶。
“先生,这茶喝着如何?”
“不错。
“您若是喜欢,就拿些去喝,最近外头送来两斤好茶来,赶紧喝完,再过些日子,明前茶就要送来了。”
到时候南方的春笋、小青菜、河里的河鲜等等,各色菜蔬肉食,鲜美的滋味就要摆上桌了。
范先生笑道:“你呀,以后也是当先生的人了,在弟子面前说话还是要多注意维护当先生的体面。”
渔娘眨了眨眼,当先生怎么了,当先生也要有爱好么。爱口腹之欲,可是个极好的爱好呢。
范先生卸下替渔娘考校弟子的担子,在家用了午食,就带着小厮去京郊会友去了。
下午,渔娘吩咐管家把侯原和侯慎请来。
侯家儿郎们听到梅夫人有请,堂兄弟十几个人的脸上,有激动,有遗憾,有释然。
侯慎和侯原两人走后,侯二郎长舒一口气:“终于熬到这一日了,大哥,咱们今日就可以归家了吧。”
堂弟们都期待地看着他,侯大郎说:“别着急,一会儿我问问范先生吧。”
一群小子还不知道范先生已经走了,这会儿一个个喜滋滋的:“辛苦大哥!”
梅家内院。
渔娘观察侯慎和侯原两人,又问他们平日读什么书,有什么喜好,问了许久,最后发现,两人当真跟先生说得一样,一个稳重端方,一个聪慧机敏。
侯原最忍不住,渔娘每次问到他时,他的话最多,渔娘也不打断他,耐心听他说完了。
几次下来,侯原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太多了,就慢慢管住自己的嘴了。
渔娘微微一笑,侯原这小孩儿不错,可以收。
至于侯慎,渔娘道:“你已是举人,为了你自己的前程和家族之计,你现在应该以考科举为要。我叫你来,是舍不得你的天分,当然,你拜我为师与否,最后决定权在你。”
侯慎早就想过了,此时他毫不犹豫道:“我愿拜您为师,随您学习本事。”
“纵使会耽误你两年后的会试?”
“是,在下绝不后悔今日之决定。“
渔娘含笑:“不急,你们先家去问问家中长辈,若是家中同意,两日后是个好日子,你们再来。”
“先生,我爹肯定会答应的。”侯原迫不及待。
渔娘笑着道:“就像我当日跟你们讲的那般,跟我学舆图,只在书房是学不会的。你们若拜我为师,以后定会花许多工夫跟我外出,就算不能走遍整个大晋朝,肯定也会去许多地方。”
侯原立刻道:“我愿意跟您出远门。”
侯慎自然也是愿意的。他早就知道他的个人的前程和家族的前程是捆在一起的,就算失去会试功名,他也要学会梅夫人的真本事。
舆图,才是他们侯家立足之根本。
侯慎和侯原两兄弟对视一眼,两日后他们一定会再来。
人选初步定下来,考校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这日下午,在梅家前院学的要生要死的侯家儿郎们,总算踏出梅家大门了。
就算是一直管教弟弟们的侯大郎,走出梅家后也暗暗松了口气。
年纪小的几个半大孩子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兰草街,到了大街上,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的叫卖声。
侯二郎大叹一声:“以前读书时别人读三四遍就能背下来的书,我要读五遍十遍。先生总训斥我,说我蠢。现在叫我说,背书嘛,管他背多少遍,勤快一点总会背下来。可数术题啊,读千遍万遍都不知道怎么解题,不用先生骂,自己先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
侯二郎走到侯慎、侯原中间,攀着两人肩膀:“你们是经过考核的,咱们兄弟中间你们最聪明,以后侯家的兴旺就看你们了。”
听到这话,侯原这会儿一点都没有即将要拜师成功的兴奋,他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说不定会更难过。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因为他突然想到,范先生长住在梅家,拜师后他还有个正在编《数术全书》的师丈,以后还能好?
“侯原,你可别退缩!”
侯原才不认这话,故作骄傲地扬起头:“只要先生肯教我,什么我都学得会!”
“好,有志气!”
一群难兄难弟家去,虽然落选了,一个个倒是兴高采烈。
侯粱傍晚下值回家,看到他们就问:“梅夫人是不是选中了?”
“爹,梅夫人选中了侯慎和侯原。”
“只两个?”
侯二郎为他爹的话不满:“两个您还嫌少?您知不知道我们在梅家每日吃多少苦?我原本还以为我们兄弟一个都留不下来。
侯粱懒得搭理这个不孝子,直接问老大:“老大,你来说。”
侯大郎继承了侯家人谨慎仔细的性格,把这些日子在梅家学到的东西,懂的不懂的,都讲给他爹听。
侯大郎讲完了,侯原补充:“范先生教我们的许多东西,都是咱们以前没学过的。”
侯慎接话道:“我觉得范先生教我们的数术十分实用,不仅可用到堪舆中,还能用到其他许多方面。”
侯粱:“这个很正常,范家人乃是墨家传人。加上范家跟继承农家学说的许家人是世交,他教的东西必然实用。”
侯粱自从把家中子弟送到梅家之后他也没歇着,有空就去工部跟范江阔套近乎,范尚书不搭理他,他就去跟范家的其他小辈说话,熟悉了后,慢慢地也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梅夫人说两日后叫你们再去?”
侯慎和侯原点点头。
“知道了,拜师的礼我叫你们娘准备好,两日后咱们全家都去梅家。”
两日后正是休沐日,大家都去。
皇上一直关注着侯家之事,过一两日就会问贺文嘉如何了。今日把人选定下来,隔日贺文嘉去保和殿就把此事说给皇上听。
“只选出两个?”
“没错,只有两个适合的。”
皇帝面露不满:“侯家的人竟这般不得用?”
“也不能这么说,没选中的只是不适合修舆图,或许他们擅长做其他事也不一定。”
贺文嘉帮侯家找补了一句,皇帝依然不满,在他看来,侯家的职责就是为大晋朝修舆图。
贺文嘉悄悄打量皇上的脸色,道:“侯家子弟已经算是不错了,我夫人说先教导看看,若是教得出来,以后再叫他们多带人手把手教,朝廷定不会缺少修舆图之人。”
皇帝眉头慢慢舒展:“既然你夫人这般说了,那就先等等再看吧。”
皇帝似笑非笑地瞥贺文嘉一眼:“你夫人在舆图一道上算是自学成才。你呢,你还有你师父范江桥教你,朕吩咐你修《数术全书》如今修到哪里了?”
“回皇上,《数术全书》初拟十五册,如今已经修到第六册了。”
“什么时候能修完?”
“估摸着,后年......”
“后年?朕叫你修一本书你要修到后年?”
那可是《数术全书》,哪能这么快修好?皇上既催促,贺文嘉一咬牙:“今年年底前或是能修出来初稿。”
皇帝似是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不再言语相逼,贺文嘉听皇上缓缓道:“朕给你机会,你若抓不住,机会就是别人的。”
“你回翰林院瞧瞧,那些在翰林院一待就是几年十几年的老翰林,当年他们也是翘楚。他们当年没抓住机会,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也只是个翰林。”
“你,左士诚、王苍、蒋雪村、冯亭,都是年轻一代里有才学之人,朕都看重,也都给了你们机会,最后你们谁能出头,那就只能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皇帝甩给贺文嘉一本奏折:“你看看吧。”
奏折是淮安知府递上来的,淮安知府先是给皇上请安,后又说薛广和王苍只花了半月工夫就把淮安丈量分发田亩之事处理妥当,一点都没耽误淮安府春耕,淮安府对薛广和王苍大夸特夸,淮安知府这是给两人请功呢。
“你从小跟王苍一起长大,他有几分本事你当最清楚。你们两个也算师兄弟,以后,若是差得太远,那就叫人看笑话了。”
这时,皇帝已经提前看上笑话了,贺文嘉却不恼。不管皇上如何激他,修书之事也急不得。
再说王苍,贺文嘉也知道,江苏之事皇上为何要点王苍为薛广副手。
去江苏这个机会是皇上给的,也是王苍和陈家人谋划得来的,他应得的!
皇帝见贺文嘉竟一点都没被他挑拨,顿觉没意思,叫他滚去干活。
贺文嘉在皇上跟前装孙子,过了一日,休沐,他高坐堂前受他夫人的徒弟跪拜,他年纪轻轻也是当师丈的人了。
自从渔娘江湖浪人的名号被叫破,京城里跟江湖浪人的各种风言风语就没少过,虽然外头人不敢说到本尊面前来,渔娘也是心里有数的。所以这次收徒办得很低调,只有林家、范家两家出席见证。
慧敏郡主和任二娘子本来也想来,渔娘都给拒了。
渔娘和贺文嘉两人运气好,从小都得名师教导,在他们的观念里,既然收了徒弟,那就要好好教。
侯慎和侯原两人住进了梅家前院,每日受先生师丈教导。
渔娘白天教他们修舆图,傍晚贺文嘉下值回来若是有空,就指点指点他们四书五经。
有时候贺文嘉不得闲,教他们考科举这活儿渔娘也顺便给教了。
侯慎和侯原堂兄弟两人顿时感觉自己又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可就算再难学,再累,那也要撑着。
离了他们先生,他们上哪儿去找什么都懂的先生教他们呀!
等到休息日时,侯原逃也似的跑回自己家,进门就跟堂兄弟们嚷嚷:“我先生太厉害了,我打赌《青云志》里张青云写的文章肯定全部出自我先生之手。”
“真的?”侯二郎不信。
落后几步进门的侯慎沉重地点点头:“先生的策论挥手就来,写得极好,范先生都挑不出错来。”
侯家长辈大喜过望,天大的好事呀!
这下不用担心侯慎考不上进士了!
“送一份拜师礼,得两份教导,我侯家要兴旺发达了!”
全家人都欢欢喜喜,只有侯侯原两兄弟发愁。
哎,先生太厉害了,叫他们当弟子的怎么活呀!
不管怎么活,日子一天天地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底了。
薛广和王苍的差事办得好,不枉费皇帝退了一步。这几日陆续收到江苏送来的折子,肉眼可见的皇帝心情十分愉悦。
于是,京城里各家爱热闹的纨绔们也开开心心出门了。
天气初暖,走马观花,宴客会友,热闹得厉害。
这日,慧敏郡主亲自上来给娘送地契:“你要的温泉庄子,我叫管家给你挑了个还算好的。”
渔娘大喜:“这次真是多谢!”
“哈哈哈,咱们姐妹间道谢就不必了。今年天气暖和得快,你最近赶紧收拾收拾行装,咱们准备去草原了。”
“我要带上我的两个弟子去,可行?”
“去呗,反正咱们一行人不少,多两个人也不算多。”慧敏郡主也会带家里的几个小辈一块儿去草原上跑马。
得知要跟师父出门了,侯原笑到肩膀颤抖,太好了,总算可以离开这该死的书房了。
他要跟先生出去玩了!
侯慎觉得没那么简单的事,先生看着好说话,实际上管他们的功课管得严。
不过,能出门长见识,也是件快乐事,侯慎也很期待。